第1章 第一章
暮色微落,随着渐暗天色,梨花树影向土墙边渐渐探去,遮住了土墙边的窖口,同时也遮住小姑娘朝窖口探望的身子。
小姑娘趴在窖沿朝着暮色看去,微皱眉,垮着小脸就朝房间里跑去:“婶儿,不是说天色暗了就到了吗?做甚说话不算话?次次都如此,次次都等,等等等!我便是个傻子,竟每回都信了!”
小姑娘一副气急的模样,双手插着腰,一只脚抬起跺在地上,尘土轻轻一扬,又眨眼间消失。
“老杨,你瞅瞅你瞅瞅,这哪像个姑娘,我看呐分明是个小伙子。这一副要干仗的样子,眼睛瞪的眼珠子都要框不住啦!”
杨婶儿撇过头朝着门外喊着,随后又低下头:“你这丫头,婶儿骗你做甚,你娘三月前来信,说已经启程从夏城往回走了。我估算了时辰,最晚便是今天到,我怕着说早了你会是现在这般。看看,可不是么!行了,别瞪着我了,许是路上耽搁,洗洗手去,婶儿做了你爱吃的肉馍。”
手指轻轻点在小姑娘白嫩的额头,留下指甲盖大小的白印。
夜色催更,院中梨花树颤颤不息,惊得隔壁邻居的狗吠叫不止。
“砰——!”
房门开了,在大力的作用下又猛的合拢。
“叔婶儿,糟了!咳”一个二十二三的男子推开门进来吼叫道。
“说话别大喘气儿,咋了你慢点说,柔儿睡觉轻着呢,再吓着姑娘!”杨叔压低声音,边披着衣服边给杨婶儿递外袍,眉头紧锁看着刚子示意他继续说。
“刚刚我弟从春池道回来,说看见大杨叔和大杨婶儿了,在春池坡上躺着,身上盖着草垛子。我问他怎么不叫着回来,他死活不说,一直摇着那鸡窝子头,脸白的那叫一个瘆人。我觉着可能可能”
刚子再说不下去,他那说不下去的话明显是觉得人已经死了。
杨叔杨婶儿对望一眼,披着衣服,拖拉着鞋就要往门口跑去,还没跑出去呢,就听着一道没睡醒的声
“是爹和娘么?怎的睡在春池坡了?”
小姑娘揉着眼睛:“叔婶儿,柔儿也想去。”
杨叔已经顾不得,对着杨婶儿撂下一句“你带着她”就急忙跑了。
春池道——是春城池村去往春城的林荫小道,是必经之地。小道两旁是梨花树,梨花树旁一侧是池,一侧是坡。四更的春池道被一轮月,一池水,两排梨花树照的恍惚拂晓。
柔儿从小道这头看去,一眼便看见两个人头枕着土路,上半截身子靠着土坡,下半截则被草垛子盖着。
那是爹娘吗?是睡着了吧?因为冷所以盖着草吗?那盖着草为何脸色还发青呢?柔儿边疑惑着边朝那躺着的人走去。
杨叔已经看清情况,跪在地上,听到声音后回头微摇头,红着眼示意杨婶儿拉住柔儿别再往前。
杨婶儿蹲下就要去抱她,可是孩子劲大起来竟也没了办法,伸手的功夫便跑了。
柔儿跑到爹娘的头前,杨叔正准备说话,便见小人冲下坡,脚下没停稳一屁股坐在坡上,顺着矮坡往下滑了一截。来不及起身站稳,便转身手脚并用的往爹娘跟前爬去,一把扯下草垛子
风停了,梨花树不晃了,池中的水也没了潺潺声。
柔儿一歪一顿的扭头,刚提起气要说话又抿住,又提气又抿住,终于,像是不解的看着杨叔轻声问道。
“皮呢?”
眼前却已经不辩事物,只有两双血淋淋的腿。
“春城”顾名思义,一年四季是春,低头是落了满地的梨花、杏花和桃花。抬头是落了满眼的白色、白色和白色。
不是冬城却刹那间误以为入了冬城。
春城最富盛名的便是梨、杏、桃酒,是以百姓基本以此谋生。
张家酿了甜桃酒,王家酿了酸杏酒,便又出了苦梨酒,闻其醇香,入口微苦,随后回甘,久饮醉或不醉皆不分。
百姓揶揄——“叫甚苦梨,干脆叫离苦,离了它那真真是苦不堪言”。
自此“离苦”便因其意一路通往冬城、夏城、秋城。嫁娶用它,丧葬用它,送别友人也用它。
杨家的兄弟两,在早年父母双亡后便子承父业,卖起了“离苦”。杨叔杨婶儿两口子负责酿酒,柔儿的父母便往复各城送酒,一去便是一年之久。
可自从十年前二人送回了孩子便再没有回来过,女儿长到这么大,一次都没见过。说是大杨家的丫头,可在别人眼里那是大杨他弟家的。
若要问杨家柔儿怨她父母不?哪能不怨
长这么大见都没见过,年年过年时都说会回来,可年年都说空话,就这么让小丫头等着,一等便是近十年也就真是只有个父母的名头。
不过再不济还有叔和婶儿,这杨家老二两口子年纪不大,眼下还没自己的孩子,两口子很是疼爱自己哥哥的孩子,可总归将来要有的吧
街坊四邻家里有些小家伙们羡慕极了柔儿有个东奔西走的父母,巴不得自个儿家的父母也都忙着奔波,没有絮叨,没有硬塞饭菜,更没有打骂。
可有些娃娃说的话就不那么好听了,什么“爹娘不要的娃儿。”“你爹娘都忘了你是男是女吧?”更有甚者“说不定你就是捡来的,往这儿一扔管你死活。”
这些个小娃娃还就以此为乐,见着了柔儿就得拦住问上一问。
头七过后,邻里间传言四起。
“杨家大媳妇长的出众,隔壁桃村的小李垂涎了不知多久,隔三差五的上赶着去杨家送桃饼打听杨家大媳妇回来了没,都被退回,这估摸着是由爱生恨了。”
“”
“不能吧?”
有人附和有人添油加醋,还有人说:“我觉着吧,不像。送葬前我好奇,偷偷掀了一角瞅了瞅,那叫个惨,啧啧像是被什么一口一口啃下来似的。人皮精着呢,牙口再好四条腿得啃到啥时候去?反正我看尸体像是没死多久”。
这人看大家伙都围着自己,一双双眼睛全看着他又贼兮兮笑说:“还有一事儿,大家伙知道不?这大杨两口子一路将那酒从春城送到秋城,送完之后去了一地方,我远房亲戚在玉石岛采玉给看个正着。嘿嘿,这说出来啊可要吓着大家伙。来,你们也都猜猜去哪儿了?”
“”
“要说说不说拉逑倒!”
“可不是,还吓着大家?老子啥没听过,你搁我这说书呢?是不是要老子给你配个惊堂木?”
这人被噎了也不恼:“唉,叔叔叔,这不觉着稀罕么,那地方呀凡人谁都去不了,就是那幽禽岛!你们说这两口子去幽禽岛干啥去了?他们咋进去的?我看那腿啊,指不定就是被幽禽岛周围的刺蜜给蛰的!”
霎时安静
四邻黄脸看着白脸,大眼瞪着小眼,七八双眼睛愣是没看到梨花树后的杨家柔儿。
杨家有女,未满十岁,新月眉,水滴鼻,上下眼梢中一点朱砂痣,已然一副倾国倾城之姿。
这般模样的姑娘,照理说那是家家都要抢着订娃娃亲的。可这姑娘啊,不好亲近得很。
路过那院门时若问她“柔儿,坐墙头上干啥呢?”
“”
诶,人家不搭理,只歪头看着,像是想知道问出这问题的原因是什么。
过几日再问“柔儿,坐墙头干啥呢?”
“婶儿,你有事吗?”
“”
是搭理了,但咋回答?说就闲着是非是非?
但若要是换个人问,比如柔儿她婶儿“柔儿,你坐墙头干啥呢?”
“坐在这儿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哦,喜欢坐墙头是因为视野开阔,也不知要往眼睛里装了什么去。
日子久了,这村那村都明白,杨家柔儿日后不会是这小地方任何一家的谁。
云聚了,风起了,落花打着旋散了。风停了,雨落了,又现了满地梨花白。
春池道上一女子,长发半束,手持竹伞,一袭白衣轻抚落花。脚步略顿,微抬手中竹伞,似要驻足,略微抬起眼梢向右轻瞥一眼,收回,继续低头向前行去。
三年,行过四季。
“有去玉石岛的不,不收银子有啥抵啥。这船就要走啦,再不上船就不赶趟喽!”渡口一位长胡子老伯手持草帽,一边扇风一边吆喝着,看着远远一女子缓步走来。
“老伯,我”女子看着老伯,下面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原来这女子是杨家柔儿,九年过去,池村的杨家柔儿已经长成娉婷姑娘。
风拂过黑发,一缕发丝荡起来,柔儿似乎被发扰的不耐,顺下来用手压在身侧,看着老伯鼓足勇气:“我走了太久,身无分文,也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
老伯上下打量她:“姑娘莫不是要去玉石岛采玉?不是老夫瞧不起女子,这怎么看怎么不像啊。”
柔儿一听这话便知还是得想想其它法子,朝老伯颔首转身便准备走。
“姑娘是要去想什么法子?”
柔儿转身看着老伯,就这么看着也不言语。
“老夫没别的意思,看你孤身一人在这海边踌躇了两个时辰,定不是去采玉,便好奇想问问。这玉石岛啊,最多的是石头,采不采的到玉石不晓得,但除了石头之外,最多的便是男子。”老伯扇着草帽坐在礁石上:“姑娘非去不可?”
柔儿点点头,又走近老伯,还是不言语就那么盯着看。
“”
老伯坐不住了,这姑娘看的他比坐在礁石上还扎人,忍了忍,实在忍不住刚要说话
“老伯,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我不能告诉你所去何事。”
老伯看着面前姑娘心想:好看是好看,怎么奇奇怪怪的赶紧摆手:“罢了罢了,我也不是非知道不可,上船去罢。”
柔儿上了船,倚着船舷看着老伯继续吆喝。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见一男子和老伯说着什么,随后便和老伯朝着船走来。
海面风大,浪花打着浪花,一波蓝平,一波白起,一眼再一眼,再移不开眼。
着玄衣冠束发,眉如剑目如星。
她眯起眼看着那男子走近,移开目光摇头失笑
公子只应见画。
老伯带那男子上了船摇着草帽朗声道:“今儿可是养了眼,吆喝大半天,来了两位仙儿。啧啧绝配,真真绝配!”生怕船上的两人听不清似的。
二人听闻此言,抬头转头,目光触及目光,海风拂过,吹起了一立一坐的衣角。
男子看向坐着的女子,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不太在意地坐在了女子的斜前方。
“老夫这便启帆,到那玉石岛得一宿,船上有茶有饼,你们自便。”
留着两人,一人看海一人看山,谁也不言语。空气里仿若还飘着“绝配”二字,似乎没人觉着尴尬。
翌日日出
船舶靠在玉石岛海滩,老伯先下了船,回头看着二人:“这就是玉石岛,你们从这条路上往前走,走到头左右两条道,左边是树林,右边是采玉石。”
他咂摸着嘴,手上一刻也不停地摇晃着草帽:“这地方老夫不愿多待,就送你们到这儿,若是要出这玉石岛,便还是在这候着,老夫来不来要看天色是否合意喽。”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点头道了谢转身便往岛上行去。
玉石岛虽然地广,但景色称不上奇美,倒很是奇怪。
远远看去,左边是近乎枯枝败叶,右边却是枝繁叶茂
柔儿先是看看右边再看看左边,正奇怪着,身后响起了很低沉磁性的声音。
“在下冒昧,不知姑娘到此为何事?”
柔儿转身,皱了皱眉又恢复面无表情看着他:“这座岛奇怪,老伯奇怪,公子你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