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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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下午,李璟荏和王永斌排队玩了碰碰车和大摆锤,陈浩被过山车吓破了胆,直接跟着韩静和颂易卿混了,几人刚在一个池塘边上喂完鱼,天色就阴沉下来了,乌云密布。
眼看着就要下雨,大家商量一下,决定兵分几路,各回各家了。
赋启深拉开出租车车门,看了一眼身旁的人:“先送你回去,上车吧。”
瑜陌彦看了看他,摇摇头:“不用了,我去坐公交车,你先走吧。”
赋启深双唇紧抿,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中午之后,瑜陌彦就又不怎么搭理他了,虽然也会跟小菜玩,但多一个眼神都没再给过他。
……介意自己跟那些鸟友聊天冷落他了?还是谁说了什么话惹他不开心了?
问他表白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他生气了?
赋启深看着已经一路走到了公交车站的瑜陌彦,轻轻叹了口气,直到瑜陌彦已经上了公交,那辆在角落里等待的出租车才缓缓开走。
瑜陌彦到家时,外面已经开始掉雨点了,北方秋季的雨,没有雷鸣和闪电,来势汹汹,带着刺骨的寒意。
"彦彦,你回来了?今天出去了啊?跟谁玩的?你同学?吃过饭了吗?“蒋嘉欣迎上前来,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明明是强颜欢笑的一张面孔,眼圈也是明显哭过的,却偏要装作若无其事,甚至有些刻意讨好。
瑜陌彦每次见到她这样的笑脸都会毛骨悚然,蒋嘉欣最近表现的越正常,他越觉得不踏实,总有种下一秒她就要彻底爆发的预感……
“嗯,跟同学一起,随便走走,我吃过了。”瑜陌彦换上了拖鞋,打算悄悄的躲进自己房间。
只是一进房间,他就愣住了。
“妈,我的书桌和床呢?”瑜陌彦平静的回过头问。
“啊,那个啊,我帮你清理了,”
蒋嘉欣正在从洗衣机里面拿衣服往外晾,随意的答道:“我买了新的双人床和新书桌放到你的房间了,以后咱娘俩就睡一起,这样我陪着你学习也方便,是吧?”
是吧?
是什么吧?
瑜陌彦努力克制住自己突然不断暴涨出来的某些极端情绪:“我书桌里,那些东西呢?”
“扔了啊,直接让送货的司机拉走了,那些老旧的东西,留着也是占地方,你不懂,家里想要整洁就得断舍离,没用的东西都得清理干净,你晚上想吃什么?妈来做。”
蒋嘉欣说这话的时候是笑着的,一副标准的贤妻良母形象,脸上全是跟过去说了拜拜,准备迎接美好新生活的喜悦。
“扔了?”
瑜陌彦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我爸留给我的相册,你扔了?”
那里面有他从小到大的,所有跟父亲一起的合影。
还有他自己很多私藏的信件和毕业照,为数不多的朋友送给他的贺卡。
还有……
太多数不清的回忆。
蒋嘉欣动作稍顿,两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擦了擦,转身拿起了一把芹菜准备摘,眼神却始终没有看过瑜陌彦:
“是啊,哎,你不知道,我找了一位特别厉害的风水先生算了一下,他说咱们家阴气重,得清理……他建议把跟你爸有关的东西都清理了,所以——”
“所以,你就全都扔了?”
我最重要的东西,在你眼里,就是些没有用的——垃圾!!?
瑜陌彦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却仍旧维持住了语气平稳:“别的房间随你,但清理我房间的东西,你问过我了吗?跟我商量了吗?”
蒋嘉欣的动作彻底停下了,双唇剧烈抽动到发白,突然,她嚯的一下站起来,泪水再次不受控制的爬满面庞,音调赫然拔高到尖锐:
”我能有什么办法啊啊——!!!”
“家里到处都是你爸的影子~!!我根本就睡不着!就算睡着了梦里也全是他!!”
“这种感觉你怎么可能懂?!!你怎么可能理解!!根本就没人能理解我——!!!!“
……
如果是平时,蒋嘉欣哭诉的时候,瑜陌彦会平静的坐在一旁听着,不会回应什么,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好,很多认识的邻居和朋友都来家里劝过,陪过,但也知道这些都无济于事,根本无法填补她心口上的那个巨大的窟窿。
可今天,是他在父亲去世之后,第一次与母亲正面对峙。
“你觉得我不能理解什么?”瑜陌彦歪着头,继续问道:“不能理解失去亲人的痛苦?还是不能理解屋里都是他的影子??还是你觉得,我不会梦到他?”
怎么可能不梦到呢?
那些挥之不去的美好时光全都在一瞬间化为了灰白色的绝望感,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尽力克制。
他都可以做到,为什么蒋嘉欣就学不会呢?
瑜陌彦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某种程度上,他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蒋嘉欣的人。
蒋嘉欣没料到瑜陌彦会反驳他,忽然收了声。
失去丈夫和失去父亲比,哪一个更痛苦,她不知道,也根本不关心。
她已经变成了全世界最可怜最无助的人,谁都不可能比她更惨,不同情她的人全都没良心。
瑜陌彦见她没有回话,再次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小小的空间里,挤下一张双人床后连回个身都困难,瑜陌彦完全没有理会,只是不停翻找着哪怕一丁点属于自己的印记。
所有的架子,抽屉,墙壁,一无所获。
崭新的家具,光洁明亮,却已经没有了任何属于他的气息。
一瞬间,他甚至有了一种自己全部的生命轨迹,轻描淡写的,一声不响的,就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的错觉。
他真的还活着吗?
好像只是有呼吸,有心跳而已。
行尸走肉一般。
屋外,响起阵阵砸碎东西的声音。
刚刚的窗明几净已经变成了一地狼籍,蒋嘉欣边从橱柜里往外抓出盘子砸在地上,边大喊着什么,阳台上刚刚挂好的衣服也都被她如数扯下来扔在地上。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咱们的笑话?!昂——!!!??你还不努力学!!”
“居然还跑出去玩?!别人能玩你能吗?!就那个成绩你还好意思跟你们同学一起玩?!”
“瑜陌彦你醒醒吧!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年级组排名!!离985大学差多少分呢!!你连人家提档线都过不了!!”
“你姑姑那个贱人天天盼着我不得好死!!”
“你就不能争口气吗——?!”
“考上一个一流大学给他们看啊!!!”
“我做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
瑜陌彦轻轻闭上眼睛。
六年了,出去逛了几个小时而已还要被拿出来当成罪状审问一番。
真的够了。
因为成绩不如别人优秀,他就不配出去玩,不配伤心,不配跟他人诉苦,不配有自己的私密空间,只配像个囚犯一样的活着?
连喘个气的功夫都不给?
不,应该说,连喘气都是错的,要为此自责不已,要感到愧疚才对。
看不到哪怕,一丝丝可以沟通的希望。
许久,大概是折腾累了,蒋嘉欣瘫坐在地上抽泣,又变回了那副头发蓬乱、满脸泪痕的样子。
“我跟你说过,你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瑜陌彦缓缓开了口:“我不值得你的期待,你怎么就听不懂呢?”
是的,你的期待太过沉重了,我背负不起。
就算背负了,也完成不了。
我已经很努力了,但我确实不够优秀,不够聪明,不够勇敢,不够坚强。
我不值得你期待,也不值得任何人的期待,不用翻来覆去的提醒我,戳穿我!
我也不想拖累任何人。
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了,不会痛苦了,不是吗?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为什么你们都学不会呢?
放过彼此,就这么难吗?
蒋嘉欣痴痴的抬起脸看着自己儿子,像是在确认他刚刚的话语是否出自真心。
瑜陌彦说完这两句,耳边的一切声音都变模糊了,他听不清蒋嘉欣在咒骂什么,也不再看得清她狰狞不堪的面孔。
只觉得,这种窒息感已经超出了他能够承受的极限,脑子里只剩下尽快逃离这一个念头。
“你要去哪儿?!”
瑜陌彦伸手去开门的那一瞬,蒋嘉欣已经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红着眼睛大吼:
“瑜陌彦,你敢离开这个家半步,我现在就死给你看——!!”
瑜陌彦顿住了脚步。
这是蒋嘉欣最擅长的一招,反复折磨那些真正关心她的人,逼他们怜悯自己,顺从自己,从而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渴望安全感,渴望他人的关注,却从不会为别人考虑,她做事做人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以自己的感受为中心。
被自己的争强好胜吞没,却执迷不悟。
瑜陌彦觉得自己再不逃出去,下一秒可能就要被勒死在这种无形的捆绑之下。
真正的崩溃,往往就是一瞬间,他不确定自己失控之后会做出什么事,说出什么话,蒋嘉欣一旦再受到刺激,又会变得怎样歇斯底里……
这就是一个恶性循环的无底洞,没有最糟,只有更糟,直到一起毁灭。
该做个了结了,与其互相折磨,不如一起解脱。
屋内,静的可怕,只有窗外哗哗哗的大雨声格外清晰。
瑜陌彦最终还是没有走出那道已经开启的房门,连邻居老奶奶扒在房门口惊恐不堪、布满皱纹、关切不已的面庞,他也看不见了。
全部视野里,仅剩一片灰暗。
他转过了身,慢慢朝着蒋嘉欣走去。
他每走近一步,蒋嘉欣就浑身颤抖的往后退一步,直到瑜陌彦伸出双手猛的攥住那把刀。
“好啊,那就一起死吧。”瑜陌彦对她说。
僵持间,蒋嘉欣看到了儿子脸上浮现出了一抹久违的笑意,转瞬即逝,犹如昙花。
鲜血顺着白皙的手掌汩汩而下,瑜陌彦完全感觉不到疼,甚至有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意。
既然都活的不快乐,那干嘛还非要活着呢?
一了百了多好,什么都不用想了。
“你还不知道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他嗓音微微激动,语调却仍然毫无波澜,攥住刀尖直直的抵住自己的喉咙:
“来吧,先往这儿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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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之中,大雨滂沱,倾盆而下,萧瑟的狂风像是要洗劫一切一样,带着怒意和残暴,卷起层层水汽,狠命的抽打在行色匆匆的路人身上。
雨中的城市,依旧霓虹似锦,像是被一层薄烟笼罩,天地间挂起一大片透明的珠帘,迷蒙蒙的一片。
瑜陌彦不记得自己淋了多久的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栋楼下,雨水顺着发稍不停滴下,眼前是商业街迷幻斑斓的光芒,耀眼而璀璨。
周围的一切,如此的安静。
第一次手机铃音自动挂断时,瑜陌彦才稍稍回了些神。
很快,第二次铃音再次响起。
瑜陌彦从湿透的衣兜里摸出了震动个不停的手机,甩甩水,才看清屏幕上的字。
是赋启深打来的微信语音通话。
他怔怔的看了半天那个小鸟的头像被雨水濯的模糊,清晰,又模糊,又清晰……僵硬的手指反射性的按下了那个绿色图标。
“瑜陌彦?”
温暖又柔和的男声直抵心灵的那一瞬,瑜陌彦的视野,忽然神奇般变清晰了。
面前是一条路,几个神色匆匆的行人打着被狂风吹到摇摇欲坠的雨伞,从他身旁经过。
“你在哪儿?怎么不回我消息?”赋启深听着厚重的雨水声,问道:“你在外面?”
“……嗯。”瑜陌彦有些好奇自己的语言能力居然还在。
下一秒,他才发觉自己的声音颤抖的不像话:“……随便出来……走走。”
下大雨的时候?随便走走??
赋启深立刻警觉:“你在哪儿,我去找你。”
“你别来,”
瑜陌彦终于恢复了呼吸,急促而激烈,像是溺水后挣扎到岸边的一只小动物:
“……跟你……没关系……”
是啊,跟赋启深有什么关系?
他活着,或死了,或行尸走肉,赋启深都不应该掺合进来。
不能跟他这种倒霉蛋扯上关系!
“瑜陌彦,我——”
“我说了跟你没关系——!!”
瑜陌彦这一声吼出后,路边一个想给他打吧伞的小超市小老板吓得退回了两步,愣是拿着伞,怔在原地,半天没敢动。
“……赋启深,我警告你,离我远一点,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
通话,短暂安静了。
安静到,仿佛时空已经停止,唯有那场大雨还在肆意的消磨着彼此的理智。
安静到,被冻僵的手臂和手指,始终保持着接电话的姿势,没办法移开。
瑜陌彦听见听筒那边传来唰的一阵关窗和关门声。
许久后,赋启深的嗓音再次幽幽响起:“……跟我没关系,还来找我?”
瑜陌彦微怔。
十几秒钟后,公寓第二个单元门前,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举着一把雨伞,走入了雨中。
很像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
瑜陌彦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然会出现这种幻觉。
如果可以在这颗树边,靠一下,就好了……
只是下一刻,在看清那张脸是谁时,他就后悔了,刚往后退了两步,手臂就被人死死抓住。
“瑜陌彦,”赋启深静如深潭的墨黑色瞳仁里闪着犀利的光芒,迅速上下打量一圈眼前人:“你怎么受伤了?”
瑜陌彦用尽全力想要甩开了他的手:“你放开!赋启深!我警告你——放开我!!~”
“别乱动!再淋雨会感冒!伤口会感染!”
“用不着你管!”
“先跟我回家!”
“谁要跟你回家!?”
“你都来找我了我能不管你吗?!”
“谁来找你了!你少自作多情!!”
赋启深忍无可忍的捉住瑜陌彦的一只手腕,重新稳住了剧烈起伏的胸腔:“那你告诉我,来这里干什么?”
那只手白皙纤细,线条流畅,显得被雨水稀释的血液那般醒目,揪心。
比扎在他心口上还疼。
“我……”瑜陌彦努力平复着已经乱成一团的呼吸,冒了一句自己都不知道什么狗屁逻辑的鬼话:
“……我来这儿,听雨。”
对,我来听雨的,多好听啊!
这大雨下的多爽!!
淋在头上、脸上、身上冰冰凉凉的,能冰到麻木,冰到失去意识就更好了!
“哗啦——”
瑜陌彦瞅了瞅被丢在了地上那把伞,雨水重新从他的脑袋上倾盆浇下,导致他十分不争气的打了个哆嗦。
“好,你不想跟我回家,可以,”
赋启深很有耐心,把身上那件尚未湿透的毛料大衣批在了瑜陌彦身上,淡然道:
“我陪你听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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