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无言相问

    已经好几天了，唐风一直吃住在平康坊。

    白天睡觉，晚上喝酒看歌舞，或者听真娘弹琴。

    应该是从十五岁开始，现在都二十六岁了，整整十多年，唐风从未放松过。在唐府，他是老夫人骄傲的乖儿子，是两个夫人依靠的丈夫；在唐家制衣局，他是定盘针，是上上下下仰望的月亮。

    他始终活在别人的期望里，也一直做得很好。

    可是，当他最想从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肯定和认同时，偏偏看到的是鄙夷。

    林婉儿，轻而易举地瓦解了他所有的努力。

    用一张秘方、用一个谣言、用一个狗洞、用一个小小的林家染坊。

    唐风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觉十年来的努力，就像是一场假象。

    平康坊，那些白天道貌岸然的官员，夜晚在这里卸下伪装，脱下了衣裳；那些风流倜傥的才子，夜晚在这里卸下了清高，醉倒在温柔乡。

    在大唐，最贱是经商。

    可唐风就跻身于这些官爷才子中间，丝毫不怯场。

    真娘一曲舞罢，众人叫好。

    一个秀才模样的青年，将一锭银子交给妈妈，说想听真娘为他弹一曲。

    旁边一个官爷听了，将两锭银子放在妈妈手里的托盘中，并将那个秀才放置的银子拿起，扔还给他，说：“收回你的穷酸吧，真娘的一曲琴音，可不会这么便宜就能听到的。”

    妈妈高兴地说：“还是这位官爷豪爽，我这就去把真娘叫来，客官稍等片刻啊。”

    唐风此时喝得满脸通红，突然一把拽住正欲离开的妈妈，伸手入衣服内，掏出五锭银子，放在托盘中，大着舌头说：“让真娘过来给我弹琴。”

    妈妈见了，有些尴尬地对那位官爷说：“要不，明晚官爷再赏真娘？你看这……”

    那个官爷斜眼打量唐风，一时拿不准他的身份，就问：“此人面生的很，不知是谁家公子？”

    人群里有人高声宣道：“他就是唐家制衣局的唐少爷，唐府的唐大郎唐风。”

    唐风望向声音处，发现是胡文斌，心想，原来他也在这里。见到他，又想到了林婉儿，不由地心中刺痛，就又抓住了酒壶。

    那个官爷一听，哈哈大笑，说：“一个做衣服的，也敢来平康坊撒野。经商是最低贱的营生了，还不快将你的臭银两拿走。”

    唐风听了，大着舌头问：“凭什么？我的银两就不是银两了吗？”

    那人直接将妈妈手里托盘中的银子抓起，扔到他身上，砸的唐风忍不住护住头，甚是狼狈。

    众人见了，哈哈大笑。那个官爷说：“为什么？我告诉你，士农工商，商最末，处在最底层。这个道理你还不懂吗？还敢跟我争。妈妈，快去把你们真娘叫来，给老子抚琴。”

    “人有贵贱就算了，难道银子也有贵贱？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啊！平康坊难道接待客人，也是看脸，而不看银子吗？”

    人未至，声音先到。

    唐风一惊，此时听到这个声音，他心中就产生一种亲切和感动。是她，林婉儿。

    没错，说话的正是林婉儿，她在珠儿的陪同下慢慢走了进来，显然身子不便。众人皆望向她，她却丝毫不惧。

    林婉儿来到那个官爷跟前，命珠儿将地上的银子捡起来，重新放到妈妈手里的托盘中，说：“今晚，我们看看平康坊，在这个本该是女子跪着谋生之地，是不是也定要将人分为三六九等。”

    妈妈望着托盘中的两锭银子和五锭银子，不由地手底里发抖，远远地向真娘投去求救的眼神。

    刚结束一场舞，坐在台侧休息的真娘，一直冷冷地看着台下发生的一幕，面容如水。这种场景对她来说，已是司空见惯了。

    直到林婉儿进来，她问知书：“这个，应该是三夫人吧？她怎么来了？”

    知书说：“看她腰部臃肿，孕相明显，坊间流传说三夫人身怀六甲，应该是她。”

    真娘微微一笑，说：“走，我们下去帮她一把！”

    真娘来到他们几人跟前，说：“这位姑娘说的不错，在我真娘眼里，银钱都是一样的，没有三六九等。但是，这位姑娘言语也有诧，我真娘凭才艺求存，并不是跪着讨厌。多谢这个唐公子赏脸，今晚，真娘我为唐公子和其妇人演奏整晚。谢谢这位官爷的青睐，还请改日再来。”

    林婉儿本来心中对平康坊的妓女甚至不齿，可听真娘一番言语，像是棉花里包着骨头，不得不转变态度道歉：“对不起，我言语不到，还请见谅。”

    那位官爷见状，只得讪讪落座。

    真娘跟知书，将唐风和林婉儿引至唐风在平康坊包的房间。知书将古琴摆好，真娘开始了演奏。

    真娘看见唐风和林婉儿互相望着对方，眼神里似有无数问号，就试了试琴弦，一首曲子如淙淙流水，从真娘的指尖流淌出来。

    林婉儿不禁被琴声吸引，不自觉地望向真娘，自言自语道：“是《渔樵问答》。”

    真娘听了，朝着她点头微笑。

    林婉儿不禁向她投去敬佩的一瞥，想起当年被父母逼着学古琴，也曾接触过这首《渔樵问答》，一首安静幽远的曲子，硬是被她谈的欢快破碎，将教她的老师心疼的，捂着胸口直说，咱不学这个了啊，不去糟蹋古曲了，我怕古人从坟墓里爬出来教训我。

    这首曲子，一般是只有境界达隐世层次的人才能弹好，没想到，这个身处欲望红尘的真娘，竟能弹出几分真味来，心下不由地暗暗敬佩。

    在真娘琴声的抚慰下，唐风和林婉儿内心都安静了很多。

    唐风问：“你…你怎么来了？”

    林婉儿似是自我开脱，说：“不是我想来的，是你再不出现，我怕你们唐府的人，会把我们林家吞了。”

    原来，唐风消失这几天，不但林婉儿找唐风，唐府的两位夫人和老夫人也都在打听他的下落，而且直接找到了林家。

    最后，还是胡文斌到处宣扬，说唐风在平康坊夜夜笙歌，快活着呢，不得已，林婉儿这才找了来。

    林婉儿说：“你唐少爷是从我林家丢的，你唐府的人找到我们林家门上了。否则，你爱去哪去哪，我才不管呢！”

    唐风似觉挫败，又倒了一杯酒，苦笑着说：“是啊，你当然不会管了。我们之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真娘的琴声如樵夫砍树，一斧一斧，似是凿在了两人心上，一边凿一边问：“果真没有关系了吗？”

    曲终，真娘问是否还要弹下一曲。唐风摆摆手，林婉儿来了，真娘在他眼中，像是凋落了花朵的枝头。

    真娘离开，刚打开门，就见门口站着一个小厮，手里端着一些酒菜。

    真娘跟知书闪身离开。

    小厮站在门口，说：“请问，是唐少爷房间吗？有人让我把酒菜送上来。”

    珠儿听了，忙上前接过酒菜，使眼色让小厮离开。

    她将酒菜端在手里，不想上前去打扰两人。

    而那两人，似有很多话想说，可却又相对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