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过往
男人那双亮丽的粉色眼睛都睁圆了,竟让索拉品出分受惊的白猫的既视感。
她好笑地说:“啊什么?你今天可伤得不轻,难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不近人情的家伙,自己的骑士受了伤,还要把更舒服的玉床留给自己睡吗?”
高大的骑士站在帐篷前,慢慢拧起了剑眉,难得对索拉的话表示出了不赞同:“可您是王女,我是负责保护您的骑士。怎么能让您睡帐篷,自己睡在床上呢?”
“有什么不可以的呢?”索拉反问道,“在我看来,让受伤的人得到良好的休息,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只有休息好了,你的伤才能好得快,精力才会得到最好的补充。”
“我在帐篷里也能休息好的。”艾克固执地板着脸,“索拉,我很感谢您的关心,但帐篷并不差——”
“别说瞎话了,”索拉不客气地打断他,“这东西我睡得恐怕比你还多,它不可能比玉床更舒服——事实上,随便一张床都比它舒适。我可不认为你在帐篷里能休息得比床上更好。”
“可是,”艾克一张棱角分明的薄唇张张合合,犹豫地说,“这样的话,您不就没法好好休息了吗?”
“不是你说的么,帐篷没那么差。”索拉摆着手,撵艾克赶快上床。“我可没受什么伤,睡帐篷足够了。快上床吧,这是王女的命令。”
横竖话都让这位殿下说完了。艾克叹了口气,说不清自己是不是该受宠若惊。怀着复杂的心情,他红着脸,别别扭扭地坐到床上,抬起一双长腿叠上去,在枕被间侧着躺下。
这床确实极舒适宽敞,暖玉温润的触感在他颈肩传来,被子也很柔软。淡淡的木质香让奔波到现在、早就精疲力竭的艾克昏昏欲睡。他半睁着眼睛,看索拉殿下伸了个懒腰,然后钻进了面前的帐篷。
“晚安。”索拉王女说。
朦胧的视野中,王女那头缎子般乌黑发亮的长发越发有浓墨重彩的油画感。盯着那头黑发,艾克安静地说:“晚安,索拉。”
一声响指,莹绿的光在帐篷里一闪,怕鬼藤花米黄色的花萼慢慢收拢了,裹住花蕊莹白的光,小居室里也陷入一片黑暗夜色中。
石洞中没有什么窗外皎洁的月光,艾克闭上眼,沉沉睡去。
“嘎嘎嘎嘎!”
一大清早,连宅三天的科伦打着哈欠,晃晃悠悠钻出洞府,准备迎着朝阳晒太阳。石洞一边的洋樱桃树里,适时传来鬼哭狼嚎的鸟啼声,把科伦吓一跳。
他眯眼细看,一只雪白的长尾鸟站在碧绿的树梢与鲜红的果实间:“是月灵乌啊——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跑这儿来了?”
月灵乌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跳到科伦头顶上:“科伦族长,您好。我是雪拉,弥娅长老让我给索拉疗伤,我就和索拉成为了朋友……现在弥娅不让她离开山岭,所以她拜托我来找您,说想和您谈谈。”
“索拉啊……是弥娅抓回来的那个公主吗?”科伦慢吞吞地说,这名字听着怪耳熟的。
“索拉不是公主,是王女哦。虽然我分不太清有什么不一样,但她是王女哦!”
“什么?”科伦错愕抬头,雪拉差点脚滑,赶忙抱住科伦硕大的犄角,以免真的摔倒。
“弥娅长老抓回来的,是一位王女哦。”月灵乌语气依旧轻快。
一点不在意月灵乌骑到自己头上的种种动作,科伦兀自焦虑不安地在山洞前走来走去:弥娅前辈可没告诉自己,她这么会抓人!一时间,科伦只觉自己年纪轻轻,就得了头痛病:“雪拉,这位索拉,找我有什么事,你知道吗?”
“这个雪拉知道!”月灵乌兴奋地说,“索拉是怎么说的来着?她不想做错选择,让自己良心不安——所以她就让我来找您啦,还说会拖住弥娅长老。我这两天总是在猜,索拉要怎么拖住弥娅长老呢?也许她会告诉弥娅,今天天气太好,做和死亡有关的事很浪费;不过,我感觉昨天天气不大好,所以索拉也可能会说,这不适合让弥娅长老死掉……”
雪拉一打开话匣子,洋洋洒洒一通下来连个空隙也难找。科伦赶紧打断月灵乌,面带喜色:“这么说,这个索拉也不想弥娅长老消失,是吗?”
“唔——我想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现在就去莱恩普顿岭!”
“在这之前,您能让我去吃一点其他果子吗?我在这里吃了一天的樱桃——这樱桃水份太重,又酸,真不适合种在门口。”
科伦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小家伙为了第一时间守到自己,一直都蹲在这樱桃树上,都没敢离开觅食。他抱歉地说:“当然,我们也不急一时半会儿的。去找点喜欢吃的,雪拉——这山下有个甜苹果树,没长葡萄藤的。”
月灵乌欢叫一声,黑龙用头载着它往下飞。
同一时间,莱恩普顿岭。
疲惫的身体沉进温凉舒适的玉床中,艾克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梦。
灰白的天空被铺天盖地的海浪压得狭□□仄,溢满魔法能量的电击弹在天上划出一道道细长的弧线,刺进前进的巨大海兽体内。似牛非牛、似虎非虎的狮鱼两张薄翼猛地一折,被电击麻痹得失去了意识,掉进海里,泛起一片哀鸣。
足有六人高的剑鱼因电击吃痛,却越发要往前,把阻拦它的士兵一一穿击,而后,无声的爆炸,血肉飞溅,落进红树林中,又被继续往前的海浪冲刷干净。
“不能让它们进来!”是谁在嘶吼。
“挡住它们,安排城里的民众撤进内陆去!去王城!”城楼上传来冷静的指挥声。
黑的,红的,破碎的,声嘶力竭的。耳边嗡嗡作响,小男孩看着整装待发的大人:“你们去哪儿?战争结束了吗?”
“不,我的孩子。”白发女人转过身来,一双血红宝石般鲜艳的眼睛,她苍白的手抚上男孩同样苍白的脸。她身边站着的高瘦男人,也蹲了下来,和男孩平视。
清瘦的男人说:“伤员太多了,医护人员要直接去战场支援。”
“那妈妈为什么也要去?”男孩不解地问。
女人笑了,冷白的脸上,唯有那双妖冶的红眼睛闪着光:“他们需要更强大的魔法师,我去收集第一手信息,顺便战斗。”
屋外的厮杀声愈演愈烈,男孩不安地揪住父母的衣袖:“你们会回来的,对吧?”
“我们会尽最大努力。”男人保证道。
女人顿了一下,说,“如果有其他人找你,开门,放他们进来——那是爸爸妈妈的战友,他们会保护你的,记住了吗?”
男孩乖乖点头:“我记住了。”
“聪明的小家伙。”女人轻轻揉捏着男孩的耳尖,这是她哄人时惯有的小动作。男孩舒服地蹭着母亲的手,年幼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那我们走了。”男人环抱住女人和男孩,“我们爱你,艾克。”
“我也爱你们,爸爸妈妈。”艾克幸福地说。
女人温柔地看着艾克:“再见——还有,活下去,艾克。”
画面天旋地转。
“快走吧,孩子!”一身海银色铠甲的骑士焦急地闯进门,单手抱起了艾克。
“妈妈呢?爸爸他们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艾克,所有人都在奔逃。出到那石砖垒成的房间,凄厉的人声蓦地清晰了,灌满艾克双耳的哭嚎、嘶吼与祈祷。
他抬头,映着粉紫色晚霞的天空被苍蓝色的海浪吞没了快一半。艾克突然明白了什么,不住地在骑士臂弯间挣扎。
“我不走!我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妈妈!我要妈妈——”
他哭得脖子涨红,骑士却不为所动。他死死抱着艾克,奔进人群里,高声吼着:“所有人!往北城门出去!你——带着这个孩子!”
说着,他把艾克往一对夫妻怀里一塞,年轻的夫妻死死搂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艾克,惊恐地和众人往北面大道挤去。而那个骑士转身,提剑迎向海浪奔来的方向,逆着人群不见了。
“不!!!!”艾克死死盯着远去的背影,发出一声尖叫,被妇人哭泣着拥在怀里。
“别怕,孩子。活着,活下去就有希望。”
【活下去,艾克。】女人的话犹在耳边,叠在妇人悲伤的泣音下。
“艾克?”女人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艾克茫然地睁开眼睛,恍惚一会儿,才看清立在床边、黑发灰眼的索拉王女。
她换下了昨天的米色长裙,改穿一身黑色的背心和开叉长裙,大概是从伊莎贝尔那个行李袋里找到的。这么一身黑,艾克才发觉,王女虽是个娃娃脸,却有种肃杀的艳色。
“做噩梦了吧?”王女问,转身下了台阶。“醒了就过去了,来吃饭吧。”
艾克抬手,鬓发间一片湿凉的水意。他敛眸,随意擦了把脸,掀开被子下了床。
“抱歉,索拉殿下。我睡得太沉了。”
“说了,不用叫我殿下。”索拉坐在石凳上,桌前摆着一堆青红交杂的樱桃和玉枣,还有两个黄橙橙的梨子。“你这几天恐怕就没睡过好觉,睡得沉才正常呢。”
艾克看看还带着晨露的水果,拿起黄梨:“您起来很久了吗?”
“还好吧,我睡眠效率还不错。”索拉埋头思索,捏着大概从艾克行李袋里找到的笔(艾克不知道国王陛下还在里面放了这个),谨慎地在卷轴上写了什么。艾克瞥了一眼,似乎有“合作”“交易”之类的词。
“好奇吗?”索拉注意到他隐晦的目光,晃了晃叠起的卷轴。
艾克犹豫地说:“我是不是不该看?”
“也没什么,你可以直接问我。但不要偷看,我不喜欢工作时被人偷窥,会有失控感。”索拉随意地收起卷轴,“你知道的吧?有些情报和计划必须严格保密。”
艾克懂了:“抱歉,下次不会了。”
“你说过很多‘抱歉’了,”索拉轻笑,又说:“没那么严重,需要保密的消息不会让你轻易看到的。上面只是一些与龙族合作的空话,只要字面上挑不出毛病,其他就可以任我解释——毕竟,你总不能给一张空白的旨书给龙族族长看吧?”
原来如此。艾克点头,听索拉换了话题:“好了,你要去外面转转吗?今天弥娅应该还有些耐心,我带你熟悉一下周围的地形如何?”
这倒是现在能做的事。艾克三两口吃完早餐水果,跟着起身:“麻烦您了。”
“这有什么。”索拉摆摆手,拿了桌上的几个枣子,往前推开门。“走吧,那身铠甲就不用穿了,也不嫌热。”
这倒是,对两个安斯特的客人来说,莱恩普顿岭除了弥娅本人,倒也没什么难以应付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