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时隔一年的见面2
海心月根本不用收拾行李,她只需要把自己收拾好就行。要不是刘以含提醒的话,那只蜷缩在她被子里和她共枕同眠的小白狗早就被她忘记到九霄云外去了,海心月爬上楼,轻轻拉开深色的床帘,小白狗圆圆的眼睛眨了一眼又闭上,像个刚摘下的棕色桂圆。
小狗对光的敏锐度也和人一样,难受的时候仿佛颅顶的毛发会变得更塌,表示需要安慰。
如果意识到了对一个人的念想加深,总是会下意识地回忆起第一次相遇的场景,光芒最亮的不是心里想要为他镀上金子的时刻,而是模糊不清地看见他满身光芒的第一个瞬间,从此往后回忆的每一个瞬间会一直带着金色的浪潮。
海心月知道他有许许多多和自己相关的秘密,这些压抑在内心的疑问的结果悬在高高的玫瑰枝头,她看不见摸不着也理解不了。幼年母亲去世,父亲带来的那个男人是黎云杉。
小狗动了动,如同皮肤擦过软布没有声音。它真的好像黎云杉,这世间一切安静的,生长的都是黎云杉的化身。
“你不用来接我。”海心月说道。
“真的生气了?”那些人留下的残物清理好后,黎云杉回到了自己的住宅区。
“没有,你不用来接我。”海心月将小狗放进专门的书包里,“我回来后会给你一个惊喜。”
“我也给你一个惊喜,希望你枯燥乏味的生活多一点乐趣。”
今天海心月下了公交车走完那条路,道路两旁的野草仿佛吃了无人区的沃土般,生长趋势伟观,马尾草的根茎又细又长,从茎的中央一路延伸到软绒的果实,随着微风的方向垂落,密集的群居植物驻扎在深固的土地,仰着硕果游荡。
书包里的小狗醒了,她在背部感觉到几丝惊颤,她努力地张望,并没有找到那辆本就不起眼的自行车,不得已把书包放下来,没有铺柏油的泥路凹凸不平,她最后是在隔着主路十多米的地方找到自行车的,杂草缠绕在把手和链条上。海心月整顿了半晌才出来,逗弄了几下小狗,它安抚地缩好,由于它的珍贵,海心月骑车骑得很慢,好在这个偏僻的道路并没有崎岖不平的地带,弱风拂进宠物包的小窗口,小狗在里面畅游梦乡。
海心月回到无人区玫瑰处,刚下车就看到黎云杉笔直地站在铁栅门口,蔷薇和玫瑰不再顺着铁门攀爬而下,她觉得这里的植物长得没有这么不顾人情了。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海心月发问。
“跟着我。”黎云杉匆匆看了一眼海心月,等她动起脚步后,转身就走。
海心月的内心窝出一团火气,她扬起的眉头瞬间塌皱,也顾不上背上的狗了,冒火地跨起大步,边走边吐露委屈:“你走慢一点好不好,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都没有仔细地看看我,都不知道我有没有长高或者变胖,你总是这样,语气对我永远都是忽冷忽热!”
“有吗?”黎云杉转过头,海心月高挺的鼻梁重重地撞在他的胸膛间,女孩疼得嘴巴微张,鼻翼抽搐了几下,额头低得厉害,他看见她扑朔的长长的眼睫毛。
黎云杉摸着她的头发停留在脖子处,又用食指轻轻勾了她的鼻梁,海心月的眼圈微红,黎云杉澄澈的眼睛泛起自责的水花。“头发变长了,变胖了,没有长高,还有鼻梁塌了。”他笑出声音来,但是笑得很温和。
海心月暗暗地埋怨,向他翻了个白眼:“还不是你害的。”
宠物包里传来一声狗吠,黎云杉帮她脱下书包:“这是你给我的礼物?”
“不是。”海心月倔强地回答。
“原来是因为这个生气。”黎云杉把小狗抱起来,它将他白色的衬衣托得更柔和。
站在大草坪上,海心月一眼就注意到那匹棕色的马,棕马一开始被黎云杉牵在离湖泊不远的地方,在等待的过程中,尽管深栗色的鬃毛沐浴着斜阳洒下的碎光,它还是觉得孤零零的,走着走着就到了围堵处,高昂的玫瑰朵丛搭在它竖起的双耳,摩挲着马匹粗糙的皮肤。瑰丽的无人区浸润在蓝天里,驰骋在绿茵上,马匹黯淡的色调具有了琥珀般的光泽。
“这里怎么会有马?”海心月兴高采烈地喊道,“是有人送过来的?”
“我从别人那里牵过来的。”黎云杉面带笑意。
海心月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反应过来后一脸机灵,带着无可奈何的嘲讽语气:“好吧,我相信你。”
“这不会就是你送给我的礼物吧?”海心月说道,“我知道的,马并不适合在这里待着。”
“它是你这些日子的礼物,因为你是慢慢成长的,所以它肯定要赶在你抛弃它时抛弃你。”她很小的时候,黎云杉还记得她坐在前头喜悦的笑声,纯粹无暇,也格外希望自己可以未雨绸缪她现在以及未来的不开心。
黎云杉带着说教的语气:“好好珍惜,这东西可不能把我的草坪踩坏了。”
“好的,我知道了。”海心月的语调飞扬着幸福。
棕马姿势优美地朝他们走来,最后停在海心月的身旁,马的一举一动非常迟缓,她所以为的马是小说中踏足江湖的悍马,野性十足,而面前的这一匹俨然成为一个被驯化的宠物,缓缓地低头,时不时向前拱空气,额头上的鬃毛遮住了它呆滞无神的眼睛,健壮有力的后脖弓起,海心月摸了摸它的鬃毛,简直和伸进稻草堆的感觉一模一样。
“把护具穿好。”黎云杉走到马背旁,马背上的物品一应俱全,他把马靴拿下来,让海心月穿上,他仔细端详着海心月,瘦弱不堪,按理说爱学习的双手应该会出茧子,她的手细嫩得和纯牛奶一般,显然的筋络仿佛初春新生的柳条,“自己有没有力气上去?”
海心月沉浸在和棕马的交流中,她木讷地盯着黎云杉,毫无知觉地摇了两下头。
黎云杉托住海心月的背,将她抱到了马上,替她拉好了护绳,扣好了护盔:“放心吧,你会的,这马不急的。”
海心月浸泡在惊诧,愉悦和错然的情绪中,突然离开地面的恐慌如同蠕虫遍布在脚底,她大声地叫喊:“我怎么不记得自己会骑马,我的头好晕啊。”棕马听到上面焦躁的声响,跺了跺马匹,此时极度敏感的海心月越发紧张,攥住缰绳的手心生出汗液,她崩溃地颤抖:“不行,你教一教我。”
黎云杉握住她的手背,调整好倾斜的马鞍,轻声安抚道:“别害怕,因为以前我带你坐过,如果你可以想起来的话,你就不会害怕了。”
海心月的表情静止在诧异之时,她的双手握着,自然垂落在马脖子处,全身因恐惧而堵塞的毛细血管重新流淌,她的内心泛洪巨大的冲动,却一直被那块沉重的石头压制着,她体会到那股涌动的暗潮正在间隔地拍打心脏。两人缄默着对视了许久,最终黎云杉开口:“是的,当时我撒谎了。”
那时母亲去世,她的内心始终挣扎海尽辉告诉他的死亡,直到他领回了一个年轻的男人,海心月清清楚楚地记得,只要听见他的的声音,心里的沟壑再深,也会被抚平。他就像摇晃的芦苇荡,她匆匆路过,短暂地占有了他的依靠。
不幸的是,当他离开后,海心月的记忆出现了错乱,很难想起母亲的一些事情,而且每当想起这个男人时,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阴翳,他向着远方的地平线走去,从此海心月再也想不起他的脸,记不起他的声音。这一年里,那种感觉断断续续地回来了,回到黎云杉的身上,她坚定地认为这是同一个人,亲耳听到黎云杉揭开他的谎言时,海心月不知道该做什么,这个事实应该由她来揭露,一张巨大的网锁住了她和她的四周。
黎云杉是当年的人,带她游玩,带她骑马的人。
“你松手吧。”海心月说道,“我自己会骑。”
她不可能驾驭棕马快骑,小的时候,她就是坐在黎云杉的前面,棕马缓慢地向前跑着。于是今天她也如此,毕竟海心月不太想破坏无人区的安逸,以前是在广阔的外界,这里不一样,这里的一切都会珍贵。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棕马缓缓停止,海心月诚恳地看着他,黎云杉的表情在等待自己回答,艰难的凝望越来越深邃,心里沉压着令人憎恶的东西,她开口继续说道,“我的爸爸是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他不假思索,仿佛变了个人,容光焕发。
“我快要十五岁了,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更多的事情?”海心月扭动缰绳,棕马迟钝地向黎云杉转来,她双手搭在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嗯,是这个年纪,我在十四五岁的时候遇见了你的父亲,他帮助了我,你们是很好的医士家族,而海先生是一名优秀的医师。”黎云杉停顿了一会儿,突然绽出略显轻松的笑容,“我真正想告诉你的是,我生了一种病,我所有的一切都会停留在十八岁,我的样貌,我的皮肤,我的血液。”
“下来。”黎云杉解开海心月的护绳,将她抱了下来,棕马离开。
他们一起走了很久的路,已傍晚时分。
如果一个人的物质世界永远二十岁,那他的精神世界呢?在这个世界上,环境在每一秒的时间里都会发生变化,这个偌大的无人区和黎云杉一样年轻,这里的生命非凡超脱,而黎云杉也绝非空洞。
“无人区玫瑰是怎么诞生的?”海心月问道,“是我父亲为你建造的吗?”
“傻瓜,你觉得它可以用建造这么生硬的词汇吗?”
“我在这里,它们自然就会诞生了。”黎云杉回答。
他的回应越来越没有情绪裹挟,他极其平淡地讲述,脱离了局中人的窠臼,站在旁观者的默示角度,好像他独一无二的特质和我们普通人毫无分别。
“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吗?”海心月抿了一下嘴巴,说话吞吞吐吐,“他在海氏家族里很有威望吗?我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偏执的人,他从来没有控制我,却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控制我,他死后我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我真的好想摆脱他,但是为什么我还是摆脱不了他?”
海心月不断地吐露着第一次来到无人区玫瑰的思绪,满怀笑意的老人告诉她,她将有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但是当她对这个世界越好奇,她获得的未知就越多。
黎云杉回答:“其实你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你见到我的第一天开始,你对他的看法从来没有明确过,不过你要相信我,他一定是一个好人。”
“难道你不想知道我究竟几岁吗?”黎云杉笑道。
“不,我不想,你一定很不开心,既然会生病,那我们就去治病。”海心月诚恳地说道。
黎云杉不曾想过海心月会这样说,他一时间有几分惊异,随后笑着说:“名医都治不了我,你还想带我去治病,难道你不觉得永远年轻很好吗?”
“当然不好!”海心月生气地说,她低着头不再表达,眉头还狠狠地皱在一起。
“那将来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
她问道:“那你会带我离开吗?”
“我们会一起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