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成寄灵
山里没有用冰的奢侈，秦姨娘的尸首放不住，成寄灵看了眼仍然在昏迷的安歌，没有犹豫地做了决定：
“就请窦寨主把舍妹葬在后山吧。”
窦凤点头：“不知碑上刻什么？”
成寄灵恍惚了一下，眼前依稀浮现起她们初见的情形，那时秦姨娘才刚十七岁，无比漂亮精致的一个人，见了自己紧张的话都不会说了，跪下的时候还在发抖。
“秦妍玉。”她在自己手上写了这三个字给窦凤看，“只刻这个就够了。”
窦凤没有多问，仔细记住后道：
“那你们就先住下，有什么需要的让黑鸦给我说就行。”
黑鸦是个刚十一岁的乡野女孩，相貌平平，身材结实，见了她们还很害羞。
成寄灵点头，目送窦凤带着秦姨娘的尸身走远了，才回头看着门口正紧张盯着自己的安瑶璇。
这里是断魂寨靠近山顶的一处山坡上，有很多依山而建的房子，都不大，但起码不漏风。窦凤把一间不高不低、看上去还很新的屋子给她们了。
成寄灵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座山叫什么，她只知道这里大概位于山盂县的南边。
山不高，上面树木稀疏，看着有几分可怜。坡下有两条小溪穿插流过，路过的时候成寄灵看到旁边有很多女人在洗衣服，她们虽然穿的很破，但是面色红润、脸上带着笑，看起来的确不像是被虐待奴役的样子。
她抬起头，环绕一圈，目之所及的山都比自己身处的这一座要高大的多，从这个地方向上望去，像是有无数个巨人附身凝视，又像是高大的栅栏沉默地锁住了这些世外之人。
月亮尖尖，鱼钩一样挂在天际，一道带着紫色星云的银河横跨天空，把这里照的亮堂。
成寄灵有一瞬间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她先是没了丈夫，没了儿子、没了家，最不省心的庶女突然有了仙术又昏迷不醒，自己现在又成了野人了……
她想起自己还是少女的时候偷偷看的那些话本，想起古板的爹和怯懦的娘，就是因为他们，她在知道安家完了的时候都没有想过要送信回家求救。
她是成家的女儿，成家祖宅外面足足有二十块牌坊。
安瑶璇犹豫着不敢走过来，安瑶瑾小跑着出来了，焦急道：
“水喂不进去，二妹妹不张嘴。”
成寄灵回过神来，跟着她快步走到屋子里。她们的房子有两间居室，里面家什一应俱全，据窦凤说，这是给她儿子成亲准备的婚房，不过那混小子逃婚跑了，这屋子空下来，正好适合她们。
成寄灵知道这都是为了安歌的那身本事，没有拒绝，直接收下了。
屋内点着灯，影子在墙上跳跃，躺在床上的人一动也不动。
安歌的脸色雪白，全身都是冰的，如果不是还有呼吸和脉搏，任谁看这都是具尸体了。
一杯温水放在床头，旁边还有一块软布，已经湿了一部分了。
安歌的嘴唇湿润，脸颊两边的肌肉紧绷，显然是咬死了牙关。
成寄灵先看了看她的耳朵，见没有进水，才道：“用干净的布，慢慢滴水进去，能从牙缝里渗进去。她这个样子，坚持不了多久牙关就会松了，到时候再喂水喂饭。”
安瑶瑾见她不慌不忙、胸有成竹，松了口气，忙点头应了。
成寄灵没有着急离开，反而是从头仔细检查了一遍安歌，见她脸上和手上的脏污已经被擦干净了，转身吩咐道：“烧点水，用毛巾沾着温水把全身给她擦一遍，一定不能凉着了。”
安瑶瑾就要出门，被她拉住，默默跟过来的安瑶璇接收到她的目光，一个激灵，站直身子道：“大姐姐，我去烧水就好了，你照顾二姐吧。”
安瑶瑾正要说什么，她就已经转身跑了。
成寄灵这才放开拉住安瑶璇的手，听她道：“母亲，三妹哪里会烧水，不如让我去。”
“你就会了？”成寄灵反问，看她噎住的样子，拍了拍她的手：“富居高堂不为恶，穷能自足不下流——咱们既然来了这里，就要学着自食其力了，你能帮她一时，帮不了她一世。”
她头一次这么用心地教导，安瑶瑾不免觉得诧异又荣幸，不过她这些日子屡遭大难，已经不像从前一样大惊小怪，闻言也只是道记下了，并没有多余的反应。
成寄灵又仔细和她交代了照顾安歌的具体事项，比如定期擦身体、替她活动肢体，而且安歌身边不许离人，她们三个必须要有一个人在才行。
说完了成寄灵又让她重复一遍，见她说的差不多才满意了，道：
“你先去洗洗吧，把自己收拾干净再过来，我先守着她。”
这也是给她们姐妹俩说小话的机会，安瑶璇虽然年纪小、心思多，但是谁对她好她还是知道的，如果是安瑶瑾说，她应该是能听进去三分的。
安瑶瑾走了，还贴心地带上了门，成寄灵看了一圈这间狭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桌子的房间，把目光转回到安歌脸上。
从光滑的额头到挺翘的鼻尖，再到浅色饱满的嘴唇和圆润的下巴，成寄灵心里一酸：
真像啊……
安歌和她的歆儿，真的太像了。
安歆是成寄灵这辈子最骄傲的成就。
她从小就不被家族重视，姊妹们嫁的都是世族嫡子，只有她嫁给了一个靠脸扬名汴京的寒门学子；等嫁了人，她不被丈夫喜欢，自从她生下长子，府里的妾室通房一年比一年多，她想再要个孩子，还要被丈夫百般嘲讽。
她年轻的时候喜欢读诗写诗，哥哥拿着她的诗在外面成就了才子的佳话，她只能听着大家的赞扬，把苦涩全部默默咽下去。
幸好，她有了安歆，那个漂亮、聪明、用功、诚实、善良的好孩子——可惜他们母子无缘，再不能相见，她只希望安歆在边关不要吃太多的苦。
一滴泪从腮边滑过，成寄灵低头擦了，看着安歌的睡颜，帮她把额边的碎发整理好。
成寄灵不喜欢安歌，谁会喜欢和自己孩子长相相似、一出生就夺走了自己孩子身上宠爱和目光的人？
但是她收到的教育、那些规矩让她做不出来恶毒的事情，所以她只是放手不管。任由安侍郎和秦姨娘把这个孩子宠的不知天高地厚，宠的骄纵无礼，心里怀上了不要脸的心思。
安歌嫁出去的时候她是真的松了口气，这个被她刻意放养的孩子差点就毁了安家的声誉——旁人是不会觉得安侍郎有错的，只会说她作为主母管教不力、教导无方，她是成家的女儿，这种说法无疑于逼她去死。
幸好她的歆儿争气，没让这桩丑事无法挽回。
她本以为那就是她和安歌的最后一面，谁知道兜兜转转，竟然是这个她看不上眼的庶女，在紧要关头救了她们的命，又成为了她们现在活下来、被人礼遇的依仗。
秦姨娘替她挡了一刀。
她本该断截的生命，硬生生因为这母女两个而延续到现在了。
虫蚁尚偷生，她——
成寄灵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她拿起这其中变化最大的人的手，看着她虎口被剑柄磨出的伤口，重新拿了块干净的布，帮她慢慢包上了。
三人轮流洗了洗，成寄灵分了房间，她和安歌住，安瑶瑾同安瑶璇住一间。
“今晚好好睡，既来之则安之，睡饱了才有精神。”
她用这句话给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做了结语，然后也不软言安慰，直接关了房门。
她们都要用最快的速度适应新的生活，话语太苍白了，有些成长只能自己来。
安瑶瑾和安瑶璇牵着手回了自己的房间，她们都是没娘的人了，两人抱在一起小声哭了一会，才相互安慰着睡着了。
断魂寨里的灯火慢慢都熄灭了，主屋里却还亮着灯。
窦凤一掌拍在桌子上，厉声道：“此事不再商量，她们四人就是我的人了，有人想打主意，得先问过我才行。”
下面一个面色阴沉的中年男子低头，声音却是不服：“寨主这样说了，小的们肯定不敢再多言——只是，如果尚家七个小子不是那个小姑娘杀的，寨主又打算怎么办？”
简言这样的高手差点死在安歌手里——这是他们判断尚家七人也是被她杀死的唯一依据，如果不是呢？如果凶手另有其人呢？或者安歌再也醒不过来了呢？
那他们凭什么对安家那三个女人格外礼遇？
其他女人到了寨里，除了特别老和特别小的，都会和寨里还没有成亲的男人“相亲”，给自己找个丈夫。
断魂寨不是仁善堂，虽然不会虐待这些女人，但也不是白养她们的。
安瑶璇看着还小，但是成寄灵和安瑶瑾肯定是可以嫁人生孩子的，这个男人就看上了安瑶瑾，想要娶她。
寨里规矩，一个男人只能有一个女人，他刚死了老婆，按规矩是可以再要一个女人的。
“相亲”也是有先后顺序的，寨里的普通人往往只能挑高层选过剩下来的人。
不过也有例外，比如窦凤、还有寨里零星几个女人，她们要么有武力、要么有头脑、要么有技术，有自保能力、能为寨里贡献，就可以不嫁人。如果她们可以做超过一个男人能干的活，还可以多养一个人。
公平是寨里的原则，窦凤可以留下她喜欢的人，但是一次三个漂亮的女人就太过分了。
窦凤听的心头火起，正要怒喝，一直跟在她身边的简言直接拔了刀。
他就是差点被安歌杀死的年轻人，舅舅是武夫，他从小学了一身本领，加上自己颇有天分，目前是这寨里的第一高手。
那男人还等着窦凤回应，没留神眼前已经是刀剑。
他出了一身冷汗，身子向后仰，双手紧紧握着桌沿才没有直接倒下去。
“是她杀的，我看到她手里的铁梨花了。”简言环视了一周，冷冷道，“如果她肯留下，寨里必得一大助力。不过，她醒来要是看到自己的母亲和姐妹都已经嫁人了……”
这话不用说完，在座的人想起尚家的人的死状，都是心中一寒。
他又道：“她的实力，简某愿以这颗人头担保。”
窦凤见吓住了这群人，才开口道：“简言，收了刀，像什么样子。”
简言唰的把刀归鞘，大步走到窦凤身后重新站定。
刚刚开口的男人脸上还挂着黄豆大小的汗珠，闭着嘴不再说话了。
此事落定，窦凤便当刚刚不愉快没有发生，转而说起了另一件事：
“正奇寄信回来了，说是又有一批女人在路上，咱们的屋子不够了，得快点选好地方，还有人手……”
这一商量便到了天边泛白，窦凤神采奕奕的从正屋走出来，一点看不出来通宵的疲惫。
而在武朝北部，同样是通宵的两个人，萧琛一脸坦荡，安歆抱着被子，已然羞愤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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