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后宫的女人
1 螽斯
正始元年九月初五,皇帝下诏沿淮河南北所有各镇戍,都让其秋季播麦,春季种粟和稻,随其土质所宜,水陆兼用,一定要使地无遗利,兵尽其用,等到谷麦丰登,公私利益都可兼顾。又下诏让各州一律停止徭役,不得横征暴敛。
十一月十五日,皇帝诏命太乐令高崇调治金石乐器,完善礼乐制度,并命有营营建、修缮国学馆。
一时间,北魏礼乐大兴。这使得之前崇尚武德的鲜卑贵族青年从马背上下来,习儒学礼,与汉族世家交接,融为一体,气质变得儒雅,而远离洛阳的燕、齐、赵、魏等地,原本就有儒学风气,在国家政策的鼓励之下,讲学授业的人更是不可胜数,授业弟子登记在册者,多的上千,少的几百,州上举“茂材”,郡里荐“孝廉”,人数一年多过一年。
斗指乾,为立冬,冬者,终也,万物皆收藏也。
十一月初旬,洛阳下了一场雪。极目一望,皆是白色。立冬是“四时八节”之一,这一日皇帝亲率群臣迎接冬气,前往宗庙祭祀,赐百官、将士棉衣,对刚在淮河前线捐躯的军士及其家小进行表彰与抚恤,请死者保护生灵。
皇帝回来后兴致颇高,命人在显阳殿置办了庆功宴,又逢立冬节季气,便由皇后起了个头,更遍邀新入宫的嫔妃一起迎接冬气。
歌舞沉沉,酒过三巡,皇帝已多了几分醉意,便令众人自行“拜冬”之礼。
此时,宫女又上了一道“驱寒娇耳汤”,外面天寒地冻,这一道饺子汤却成为热耳朵暖身体的绝佳享受,也更不用受空肚喝寒酒的小罪。
皇家的心意,众臣自然是感激涕零,皇帝又起举杯道:“立冬后气温渐低,而水清冽,此时酿造的米酒最为甘醴绵实,古称‘十月白’。众卿且举杯,敬这大争之世,敬王的中心、文化繁盛的洛阳城,敬前线为国捐躯的将士,且干了这樽。”
众臣起身贺道:“恭贺主上”,一饮而尽。
却见皇帝又令郭翼将锦盒送到每位嫔妃手上。
高英和司马显姿率先打开,却见锦盒里面是华丽的镶金宝石耳饰,高英的耳饰栓有小金棒,小金棒之下依次穿有扁金饰、珍珠、绿松石珠、花草纹镂空金饰和玛瑙珠;而司马显姿的却是花草纹镂空金托,中嵌水滴状紫水晶。
刚入宫的五位嫔妃各不一样,皇帝笑道:“款式虽不一样,却是待你们一样的心意。”
此时于皇后也打开锦盒,但锦盒里却不是精美华丽的耳饰,却是一盒鸣叫不停的蝈蝈,于皇后登时脸色大变,一把推开锦盒,但还是勉强转头看向皇帝:“主上,是不是错赏给臣妾了?”
众人见皇帝只是慢条斯理地饮着“十月白”,满朝文武皆不敢作声,皇帝闲闲道:“既是给你的,自然不会错。”皇帝早已看出锦盒之物被人调包,但却依旧谈笑自若。
于皇后勉强笑道:“臣妾……不懂主上何意。”马上,她又转向众嫔妃,“到底是谁错了手?”
蓝田坐在西首中山王元英的隔壁,见众人皆吓得不敢发声,当下便欠身道:“皇后娘娘,蝈蝈也叫螽斯,雄螽斯一振翅膀叫起来,雌螽斯便会蜂拥而至,给它生下九十九个孩子,主上赐螽斯,意在祈盼皇室多子多孙,帝祚永延,也是期盼皇后娘娘多为大魏绵延子嗣之意。”
于皇后微微垂下眼睑,面红耳赤行至皇帝面前,跪下行了大礼:“臣妾身为皇后,却未能为主上诞育一儿半女,忝居后位,实是有愧。”
皇帝此刻也悲从中来,当下便切切道:“皇后不要自怨自艾了,朕与皇后终究会有孩子的。起来吧。”
于皇后默默回到座位,这一顿立冬庆功宴,自然是食之无味了。
蓝田转头看了看座中的嫔妃,却见高英悄悄沉下了肩头,她又转头看了看无奈摇头的皇帝,自然,这样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自然不会引起皇帝的反感。
庆功宴后,蓝田到底不胜酒意,落在人后。
却见高英身旁的内侍中缓缓走到蓝田身边,恭恭敬敬福了一礼,道:“高贵人年少无知,惹下大祸,多亏蓝田公主从中斡转周旋,大恩大德,铭感于心。”
这位内侍中便是高英入宫前一年高家送进宫的高家大姑母,以皇姨之重,看得出皇帝也乐于看到自己信得过的人行走后宫。
蓝田此刻肚内翻江倒海,她强撑着醉意,不客气道:“那我就不客气了,请内侍中帮我准备一碗醒酒汤吧。”说罢又随手指了指高内侍中身边一位高挑的侍女,“你来。”
高内侍中何等厉害,马上对侍女道:“快伺候公主。”说罢又扶着蓝田走到凉亭石椅坐下。
侍女很快便端来清水、蜜饯、醒酒汤和一个痰盂,侍女伺候蓝田吐掉腹内之物,又递过清水伺候她漱口,又奉上蜜饯,再端过醒酒汤,又再退下处理痰盂之物。
蓝田慢慢舀了两口,才不好意思地向高内侍中道:“真是让内侍中见笑了!”
高内侍中替蓝田顺了顺气,道:“公主不胜酒力,几杯‘十月白’下肚也只是折腾你而已。”
蓝田看着去而复返的侍女,对高内侍中道:“蓝田腆着脸皮再请内侍中一件事。”
高内侍中笑道:“请公主尽管吩咐。”
蓝田指了一指侍女,“我想要她来伺候我。”
高内侍中当下笑得更欢,“难得这孩子进了公主的眼,便依公主之意。”
2 透明人
高内侍中稍坐了一会便即告辞,当下只剩蓝田和侍女。
蓝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女只低着头道:“余利。”
有风吹过,蓝田早已清醒,笑道:“你不敢抬头看我,并不是因为你胆子小,而是怕我看到你的脸!”她用手撑着下巴,闲闲淡淡道:“既然有胆量扮得了贵妇人,又怎会瞧上我这小小的皇室公主!”
余利这才抬起头来,那是一张何等桀骜不驯的脸!
蓝田似有所思道:“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了,一次是宫中内寺,一次是广陵春,能冒昧问下,你跟元昶是什么关系吗?”
此时的余利已经不像刚刚那么淡定了,蓝田分明从她的眼睛深处看到了悲伤,“公主,你相信吗,兜兜转转,直到此刻,我才明白对他的感情。请公主不要伤害他。”
蓝田失笑,“你想什么呢,我怎么会伤害自己的亲哥哥呢?”
余利错愕不已,“什么!元昶是公主的亲哥哥!”
蓝田向来聪明,怎会不知余利在得知元昶的身份后心里会想什么!当下便宽慰她:“我也知道你对哥哥来说是很特别的存在,所以此次才指定你过来,至于身份的差距,你想得有点多了,哥哥现在只是一介白身,并不是王府里的王子,不过,哥哥知道你的身份吗?”
余利无奈点头,“前不久知道了。”言语之中颇有懊恼之意。
“以你的资质,只做一个宫女岂不可惜?”蓝田问道。
“以公主的资质,只做一个女侍中岂不可惜?”余利反问,“恐怕世间无人知道公主肯十年如一日只做女侍中,只是故意不显眼而已。”
蓝田当下笑得更甜,期盼余利嘴里再说出不俗之语。
“宫女在众人眼里,只是一个透明人,更方便行事。”余利已和蓝田推心置腹,便也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明白了!”蓝田轻浅笑道,“此地不方便说话,随我回王府吧。”
3 人
夜来,蓝田在烛下翻看《左传》,小玖端了一盏清茶来,道:“公主看了这么久的《左传》,还没看完呀。趁茶热,快喝了吧。”
蓝田头也不抬道:“今晚不喝茶,你去换杯热水来,去开门。”
小玖奇怪道:“开门?谁要过来?”
余利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迈步进了房里,小玖反手掩住了门。
“小玖,让余利坐下吧。”蓝田吩咐。
小玖扯了余利一下,余利便坐在椅子上,蓝田伸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拿了一瓶药粉,“把你的手伸出来。”
小玖自去把将茶换成热水。
余利卷了卷袖口,却见手腕处一道长长的红印子,皮肉还往外渗着血,蓝田问道:“你真傻,刀刃为什么向着自己的腕口呢?”当下小心翼翼地往余利的伤口撒了药。
余利疼得龇牙,“公主不问我为什么在宴会上带着小刀子?又为了要刺杀谁么?”
“是高肇么?”蓝田问,“这是屏风刀么?”
“是屏风刀,本想趁乱刺杀高肇,还是功亏一篑。”余利无不遗憾。
“幸好你没有出手,”蓝田叹道,“如果你出手了,那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
“公主以为我怕死?”余利问。
“我从来没有质疑你的勇气。”蓝田幽幽道,“不知你可有想过,若是假装失手杀了他,那就等同于亲手掩盖了他肮脏的罪行。”顿了一顿,“你愿意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吗?”
余利一脸凄楚,“我曾经也是南齐官宦人家,南齐被北魏打败,罪人便被掠没奚官了。危难关头,夫君竟然跳墙跑了,父兄被杀,我和女儿被掳,虽侥幸活下来被送到北方,成为官奴婢。”此时她忆起往事,犹自惊魂未定。
“这件事好像和高肇没什么关系吧?南齐亡国之时,高肇尚在平城做平民呢。”小玖已拿来一壶热水,两个杯子,蓝田倒了一盏热水递给余利,又倒了一杯放在小玖之前放的位置上。
“公主以为我是想为亡国报仇吗?南齐朝廷昏暗,皇帝无道堪比商纣,只是家门倾覆,即使家人尚有活着的,大概以后也再不能相聚。”余利此时言及家事,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喉咙里爆发出泣血般的哭声,“与其失去自由,落入绝境,不如放手一搏!”
“我还以为你跟高肇有深仇大恨,必欲置他于死地呢。”蓝田松了一口气,“高肇固然是祸国殃民的奸臣不差,但光杀他一个人够吗,再说了,你是一个母亲,杀了高肇,你想过你的女儿吗?我送你一句话,既来之,则安之。”
“既来之,则安之。”余利重复蓝田的话,“我还有希望吗?”
“怎么没有呢?我想哥哥也不会希望你去做危险的事情。”蓝田凝视着余利。
余利眼中微微一亮,“北朝崇尚门第,公主兄妹却与他们不同?”
蓝田笑道:“你说的是先帝推崇士族吧?南朝士族虽退居次要,但却更加在意自己的身份,他们不和身份低的人通婚,甚至不肯一起就坐、交谈。但在北朝,士族还未发展到可以威胁皇权的程度,也即是说,在北朝,不认可士族的高贵地位的,大有人在。你也是南朝人,难道你愿意看到世代相承的特权家族世代做官,而平民百姓的身份也世代相传不能改变吗?”
余利摇摇头,“我不愿意。生而为人,凭什么他们生下来就可以享受荣华富贵,而我们生下来就要受剥削?”
“先帝最让人诟病的莫过于极端崇尚门第,但我们其实要做的,是去整合这个时代,让士族的特权被取缔,田产强制充公,重新确立官僚制,从政不再有门第限制,让王谢高宅这样的主人也成为平民百姓。”蓝田道,“像春秋、两晋,都是王谢这样的贵族、士族当政,但他们缺乏法治,内耗极大,除了压制底层民众,在他们的统治下,政治分裂,外剧组频频,政治局面萎靡颓废。反过来,当专制皇权刚刚战胜贵族、完成社会整合,政治也最富有进取性,从战国到秦再到西汉,政府的行政效率空前强大,经济和人口大量增长,版图也急剧扩张。”
“所以这也就是你们兄妹不慕高门士族的原因?”余利问道。
蓝田点点头,“王谢高门甲族,但都停留于虚名之上,虽居高位,其实不亲事务。这么跟你说吧,一方面要争取门阀士族的支持,但作为统治支柱,仅仅只是把他们当摆饰,真正启用大批经世致用的是中下层的寒门庶族来施行。同理,我们也不会无视普通的宫女,比如说你。”
“为什么?”余利好奇。
“只有把人当人看了,才称之为人。”蓝田轻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