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找不到婆姨
江南水乡,一个光看名字,便有着一股温婉秀丽之感的地方。
而若是在十月看着这里的景色,也就会瞬间让人明白,为什么这里的十月,被称做金秋十月。
道路两旁的稻田里,一簇簇金黄色的稻穗,沉甸甸的挂在那里,空气中似乎都带着一股浓郁的稻香。
忙了半年多的农户们最渴望的,便是在半个月后开镰,收下足够多的粮食。交了赋税,还能留有余粮,过个肥年。
一辈子对着田地和庄稼的人家,心里的愿景都是那样朴实简单。
坐落在五泄山东北侧的左溪村,地处偏僻,环境幽谧。整个村子不过百余户,四五百人,这些世代生活在这座小山村里的庄稼人,习惯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对他们来说,每天最大的娱乐项目,可能也就是在这日头西陲的时候,坐在这村口的一棵老树下闲谈。
有时候是一些婶子们聚在一起,互相说着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有时候则是少年听着老者诉说当年的一些异事奇闻。
当然,若是每年秋季十月左右,快要到这官府纳粮缴税之日,这村口的老树之下,还会有一个特殊的活动--合媒礼会!
《礼记》中有云:“男三十、女二十而无夫家者,皆过时不嫁娶者,媒氏会而合之。”
因此南陈,北凉或是西魏三国,都定下了一条法令:女子满17岁未嫁人,便要向其娘家收取罚金。基本上都是一百二十钱起,至六百钱区间。
而一户农户一年所收的粮食,即便是没有旱灾水灾蝗灾,在丰收的情况下,交了田赋卖掉余粮,收入也不过两三千钱左右。
所以这未出嫁的罚金可就是一笔不菲的价格了!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各个村落之间便自发的组织了这个合媒礼会,其实也就是现代的相亲大会。
参加的女子都会在家里精心打扮,用一根红色的头绳绑住自己的头发,再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甚至很多女子生平第一次穿上崭新的,没有补丁的衣服,便是在这大会之上。
同时,她们还会从家中带来一坛自酿的稻酒,通常都是女子第一次参加合媒礼会之前酿制的。
而与会的男子们,他们大多只穿着一条布裤,用腰带系上,赤裸着上身,背对着那些女子,跳着一种古朴粗犷的舞蹈,以此来展示自己健壮的身体。
众女子为这中间熊熊燃烧的篝火站成一个圆圈,面前站着那些背对着自己跳舞的汉子。
这些汉子也并非是随意站的,他们在脱掉上衣跳舞之前,就要先偷偷的看一看女子的身材面容,然后走到自己心仪的对象面前脱衣跳舞。
这也就造成了有些身材丰腴,相貌标致的女子面前,三五成群的男子赤膊着上身,卖力的跳着。而旁边不远处一些相貌身材不甚好看的女子面前,却空无一人的现象。
但不管是人多还是人少,最终这些女子都可以从中选一名男子作为夫婿。她们会将自己头上绑着的红头绳摘下,缠在自己心仪之人的手腕处。
被绑上红绳的男子此时便可回过头来,两人相对而立,借着篝火之光,此时正是互相看清面容的好机会。若这女子依旧倾心男子,便从这怀中酒坛里倒出一碗稻酒,自己先喝下半碗,剩下的递给那男子。男子饮下碗中酒水,便可直接将此女抱走。
远些地方,篝火阑珊处观礼的各村村长,或是族中德高望重之人,就是这场“合媒礼会”的见证者。
但那都是双方看对眼的情况。
若是那女子看过男子面容后反悔,倒上一碗酒直接递给男子便可。若是男子反悔,摘下红绳放入面前的酒碗中,也表示拒绝之意。
只是每次合媒礼会,每人仅有一次机会对异性示好。无论成功与否,都要从场上退去,但好在并不是每年只有一场,通常是相邻的几个村子一同办理一场,而后落选者便要随众人去到较远的村落中再次参加。直至自己找到心仪之人,或者在这一年的十月内所有场次的合媒礼会全部结束。
若一月之期内,还未能婚娶之人,便要回到本村之内,等待下一年的合媒礼会。
可如果真有人做到那样,这人的口碑也就没了
“参加那么多次还嫁不出去/娶不到婆姨,此人指不定有啥隐疾呢,诶呦,他婶子我可跟你说啊”
一想到这样的风言风语,众多适龄的汉子姑娘便不敢过多挑剔,基本上也就是参加个一两年便成亲了。即便是十分挑剔之人,也尽量不去参加三年以上。
不然即便是自己没啥毛病,在这些妇人口中,自己也要多出来点毛病了。
农家人,对于这些“名声”还是十分看重的。
此刻,村口的老树之下,左溪村的村长吕承正在计算今年参加合媒礼会的人数。有些适龄的男子或结伴而来,又或者单独过来,找到吕承报名参加。
适龄女子则是由其家中父母代为报名,虽说这个时代并不讲究后世程朱理学那一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鬼话,但急着给自己找婆家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平日里再泼辣的姑娘,也羞于启齿,只好由其父母代为转述。
正在吕承一个个名字记录之时,从他身后的村子里晃晃悠悠走出来三个流里流气的青年汉子。
为首的一个,身高七尺左右,一对短促扫帚眉,一双吊梢三角眼,塌鼻梁瘪嘴唇,一张寡瘦长乎脸。一脸轻浮之色,哂笑着开口道:“三叔,今年我们弟兄三人能不能也去这合媒会上开开眼啊?”
说完还回过头跟身旁两人挤眉弄眼的哄笑起来。
吕承抬眼看了看这三人,眉头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为首这人名叫吕翊博,旁边的两个是同胞兄弟,名为吕昆,吕仲。三人名字取的是不错,但却是这村里有名的赖汉。
平日里三人时常在这村里做些偷鸡摸狗,不三不四的勾当,在这左溪村内的名声极其不堪。
原本这吕翊博去年便已到了十七岁,可以参加合媒礼会了,但村长吕承厌其品行不端,便装作遗忘没叫他。可谁知今年不仅他够了年龄,另外两个赖汉吕昆,吕仲也满十七岁了,这下好了,村里有名的三个赖汉,舔着脸跟他说一起参加,想必今年的合媒礼会乱子不小了
“三叔啊,你莫要一看见我就皱眉头嘛,我好歹也是咱们左溪村的人,况且你我既是同宗还是亲戚,你可不兴像去年那般不带我去啊。”
那吕翊博一脸流里流气的笑容,对着吕承说道。
“而且您老也得看看我和我这俩兄弟,我们都这个岁数了,家里还没个婆姨,这每天一到黑间,就感觉这腹下有股子邪火,总有股子劲头没地方使!哈哈哈哈哈”
他说了一个下流的笑话,不管别人怎么样,自己先大笑起来。那吕昆吕仲兄弟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平日里听多了这般污言秽语,此刻也是开口大笑。
他们这般做派,倒是把一旁坐着纳凉的几个大嫂婶子听得脸红害臊。
有的面皮薄的,立刻起身便要往家走去,临走前还不忘赏三人一个白眼。可谁知这三人看到了,不仅不羞愧,反而笑的更加放肆。
那调戏的污言秽语,伴着口哨声,随着一阵阵哄笑被他们说出。
于是更多的女人从老树下离开,更大的哄笑声也传遍村口附近的人家。
“好了!都闭上嘴!”村长吕承实在心里厌烦的紧,不得不开口训斥道。
这吕承虽然年纪不到四十,还跛着一条腿,但在这左溪村内确实威望极高。只因其年少时曾随军北伐,立了军功,而那条腿,也是他英勇杀敌的证明。
所以尽管他只是一声训斥,也让这吕昆吕仲兄弟十分害怕,立刻收起了调笑之色。
只是那吕翊博的脸上,还兀自挂着一些不正经的笑意。
“你们三人想要去这合媒会,自是去得。但一切行为举止须合乎理法,今年这第一场在本村举行,届时周遭五村的村长乡正都会前来,若你等有任何不敬之处,别人鄙夷你等是小,坏了我村名声事大!”
吕承一脸正色的说着,对面站着的吕昆吕仲听得倒是认真,那吕仲更是频频点头,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
可那吕翊博还是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不时嘴角处流露出一丝哂笑。
吕承也懒得对这三人多说什么,只说自己会给他们的名字记上,便不再理会他们。
三人见站在此处亦是无趣,也不打招呼,便结伴转头离去了。
一路上又传来一阵阵污言秽语和下流的言辞。
“哎”听得他们走远了,吕承不由得长叹一口气。
村里有这种人,哪个村长都不省心
正在吕承为合媒礼会烦扰之时,远处村外的土路上忽然扬起阵阵烟尘。
吕承赶快手脚并用的爬上那棵粗壮的老树上登高远望。也幸亏当年他参过军,识得军阵行进中扬尘的区别,这才能快速判断出来者什么情况,有多少人。
此刻他望着远处因马匹跑动而飞扬起来的稀疏烟尘,心下断定这不过是三五骑所造成的景象,估计也就是县、镇派遣的公差而已。
心中稍定,吕承从老树上慢慢滑了下来,掸了掸身上的土,慢慢走到村口站定,等着公差过来。
一盏茶不到的时间,两名公差便来至在了他身前。
吕承赶忙上前拱手行礼道:“小老儿左溪村村长吕承,不知两位公差大人到此何干?”
那两名公差看了吕承一眼,其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两块精致的竹片,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小字。他一边将竹片递给吕承一边说道:“我兄弟二人乃是奉吴州府衙长史大人之名,送一名公子至此安家,一应田亩文书都在这关帖之上了,你先看看吧。”
吕承一听,忙紧走两步,颤巍巍接下那两块竹片细细观瞧。
第一片其上所述与公差说的差距不大,只不过将信息描述的更加细致清晰,尤其是这被送来的“公子”之人的情况。
而另外一片则是写着“兹吴州州府,会稽郡长史薛大人令,拨付暨阳县下左溪村,田八百亩之沈毅。免三年赋,三年期满,亩田赋五斗。”
这第二片较之第一片就更加公文化了,上面写明了命令签发的人,拨付田产的人,以及种田人之后的赋税额度。
但是这在吕承看来,只是为这个叫做“沈毅”的人捏把汗。
一亩地赋税五斗!这也太重了!
现在的生产力水平,基本是一亩地能产一石多不到两石的粮食,这还是年景好的情况下。
而一石等于十斗,沈毅的这八百亩田,每一亩收租五斗,就相当于四分之一甚至是三分之一!
吕承看着这块竹片嘴里都发苦
原以为自己每年每亩地交三斗粮食就已经很多了,此时一看,自己太幸福了。
果然,没有比对,衬托不出幸福
吕承细细看过两块竹片以后,双手恭恭敬敬的托着还给了两名骑马的公差,然后说道:“小老儿已经验明关帖文书,自是会遵从长史大人政令。不知二位所说那名公子,现下所在何处?”
先前说话那人回过头,看向身后的土路说道:“想是道路崎岖难行,所以那沈公子先请我二人前头知会于你。此刻既已告知,我二人差事已毕,余下之事,你们自行处理罢。”
说罢,二人手揽缰绳,调转马头冲来路而去。只留下站在原地尚且想说些什么的吕承,平白无故吃了一肚子马蹄搅起来的尘土。
“村长,方才那二位公差过来,所为何事?”待得那马匹刚刚跑远,便有一直蹲在一旁观瞧之人上来打听。
“无甚大事,只是伴着一人到咱们村里置办田地而已。”吕承吐了半天唾沫,感觉嘴里沙土吐得差不多干净了,方才回答道。
听他如此回答,周围立刻围上了七八个村人,七嘴八舌的开始聊起这新来的邻居。
有人说能请动公差护送的,一定是哪家告老还乡的夫子。
也有人说既是公差骑马相送,应是解甲归田的百战老将。
还有人说八百亩重税田地,或许是哪家贬职流放之人。
众说纷纭,不一会便吵得不可开交,直听得吕承一个头两个大。
“住口!”不得已,吕承只得开口大吼道。
众人一听村长发火,立刻闭紧了嘴巴,一言不发。
“平日里庄稼活干的有气无力,说起是非倒一个个神气百倍!有那劲头,明日里便拿着镰刀收稻子去!到时有谁胆敢叫喊着乏累,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吕承目露精光的盯着几人,大声训斥道。
众人见此全都老实了,低着头皆是一语不发。吕承刚想哄散众人,却见远处再次烟尘滚滚。
但只见远处烟尘如沸水翻滚,又似城墙厚实,尘烟障目,历久不散。众人一时间都被吓傻了。
有些胆小之人,两股颤颤,几欲摔倒。口中喃喃自语道:“莫莫非是,乱军打来了?”
见到众人如此胆怯,吕承再次手忙脚乱的爬上那粗壮的老树,找到一处较高的枝杈,小心坐好,吕承手搭凉棚,眺目远望。
只见浓烟之中偶尔可见憧憧人影,人喊马嘶之声不绝于耳。又有车架货物,依次驶出。吕承定睛凝视,车驾不下百余辆!
好家伙,这难道就是那两位公差大人所说的“一位公子”?
不过好在看清不是乱军或者土匪劫掠,众人心下稍安。
“而且若真是一员富家公子来此山村,也许还能从其身上捞些钱财。”不止一个人心中如此想到。
又过了大概一炷香左右的时间,在天色还未暗下之时,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队,终于抵达了左溪村的村口。
而吕承也带着众人站在此地等候多时了。
原本只有七八个村人陪着吕承,此刻他的身后却站了一二百人
主要是动静太大了,村里天色一暗又无甚事可做,大伙儿自然都跑出来看看热闹。
往日里此时要么众人在家里吃晚饭,要么就是早已吃过准备上床歇息。本是应该安静恬适的时辰,今日里却有些喧闹。
见到一辆辆拉着货物的大车在村口整整齐齐的停好,又看到一个个人影从各种牛车,驴车,马车上跳下来依次站好。
左溪村的一些胆小之人,又有些后悔出来看热闹了
就在众人张望之际,车队中间一辆看着有些老旧的马车帘子被撩了起来,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穿着一身青色长衫,绑着整齐的发髻。
可有些眼尖之人却盯着那人的靴子仔细观瞧,皂面薄底的长靴!转而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草鞋,不禁流露出一阵羡慕
吕承见此人赶紧快步上前,拱手说道:“老夫左溪村村长吕承,敢问公子可是长史大人所说的沈毅,沈公子?”
那少年抬眼看了看吕承,朗声回答道:“你找我家公子?我家公子在那边呢!”
说着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田埂。
吕承面前停放着百余辆大车,看不真切,于是便拖着跛脚,一步一挪的走到车队的侧面。
只见那少年手指之处的田埂间,有一衣着华贵的少年,背着对众人蹲在地上,旁边还站着两个俏生生的女童,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而那华服少年并未搭茬,只是时不时的都会出个声音,好像在配合两个女孩一般。
吕承与身边的村民互相对视一眼,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况,沉吟了一下,还是踱步走了上去。
方才走近,便听到一声痛苦的呻吟。
“呕!哇~~~~”似乎是那华服少年所发出的声音。
紧接着身侧一个纤瘦的女孩子说道:“诶呀,公子你还在吐啊,你身体好弱啊,比绣娘家小豆子都弱!”
旁边另一个脸蛋圆乎乎的女孩子也附和道:“对啊对啊,娘说过,男人如果身体太弱会不好找婆姨的,公子你以后找不到婆姨了!”
“那公子找不到婆姨不会让我跟腊梅给你当婆姨吧?”一开始那女孩子又说道。
“我才不要哩!公子身子这么弱,水都打不来一桶!给他当婆姨会累死的!”那个叫腊梅的女孩子说。
“你你们俩,我呕哇!~~~”那少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一句话没说出来,又开始吐了
吕承看着眼前的三个小娃娃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先前那名从车上下来的少年带着两个一高一矮两个汉子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位便是左溪村的村长。”那少年对着身旁那名稍显矮胖的男人说道。
只见那男人一脸憨笑,搓着双手冲吕承拱手施了一礼,还未说话,笑声先闻。
“在下沈忠,受我家少爷器重,暂居官家一职,见过村长大人。”声音憨厚质朴,让人听着不由得心生好感。
吕承也赶紧拱了拱手,说道:“沈管家,贵公子这是害了什么病症么?为何呕吐不止?”
“嘿嘿,劳烦村长挂心,我家公子无甚大碍,只是舟车劳顿,路途颠簸,身体偶感不适而已。用公子的话说,这都是小事,吐啊吐啊的,就吐习惯了”
“吐习惯了?!”吕承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叫什么说法?
不等他想明白其中意思,沈忠再次开口道:“先前官差大人可否将长史大人关帖文书带到?不知村长大人可知晓我等此行目的?”
“啊?哦哦,带到了带到了,沈管家放心,老夫已经知晓贵客一行目的,待明日老夫入祠堂取出田亩地契,拨划田产至贵公子名下便可。”吕承连忙回道。
沈忠听到他这样说,又是呵呵一笑,方才开口:“村长大人客气了,公子既然带着我等在左溪村安家置业,自然也是这村中之人,村长莫要再称呼我等为客了,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吕承听着沈忠笑呵呵的说出这厚道亲近的话语,心中也是对他生起一阵好感。本来这沈忠就是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配上那看着敦实稳重的体态,未说话先露笑的表情,也很难不让人对他有个好印象。
于是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几句,很快就好似多年未见的老友般熟络了。
看着笑容满面的二人,站在旁边的沈和眼神一变,心里暗叹:“难怪公子在出发前让沈忠做管家,说到底这待人接物,我还是差得远了”
正在众人心中各有想法之时,又是一阵呕吐声传来。
“呕!哇~~~~颠荡死少爷我了!”
“少爷你身体太弱啦!”
“就是!以后找不到婆姨哒!”
“我他么!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