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债务之下,方灵正举步维艰
“叮铃铃……”
蒙在被子里的方灵猛然坐起,心脏本能地心慌悸动,神情惶惑,似一时辨不清自己在哪里。她顶着青黑的眼底,努力睁着惺忪的大眼睛,一手抓过床头柜上正连环夺命call的手机。
果不其然,来电是她的顶头上司,何幂。
“喂,何姐。”她努力用上最谦卑的语调。
“还在睡觉呢?!现在都几点了?你没才又没貌,如果还懒的话,跟条虫子有什么两样?!”
“我已经起来了,正化着妆呢。”方灵连忙道。
“别穿得那么多,你最近眼底太黑了,多抹点粉底,口红记得用樱花粉的,裙子也要娇俏可爱一点的。杨主任喜欢小鸟依人的小女生,可别忘了!”何幂吩咐完就把手机挂了。
方灵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整个人颓然了下来。她轻飘飘地看着挂在墙上的时钟。
才五点。
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半钟头。
“你大爷的!”方灵怒骂一声,抄起床头柜上的飞镖,一把射出,半截镖头准确无误钉在不远处何幂头像的嘴巴上。然后摊开四肢,倒回床上。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真想做个懒人。”她喃喃地道。
方灵木然地听着时钟“嘀嗒嘀嗒”的响声,脑袋一团浆糊般迷茫。发呆完,索性将床头的笔记本电脑架起,打开正在连载的小说编辑页面,继续码字。
六点半,天色微亮。
方灵昂着头晃晃荡荡地走进逼仄的洗漱间,几只老鼠仓皇地给她让了路,暂时躲进了黑暗之所。里面散发着无论她怎么努力也除不尽的粪坑气味。
没办法,她租不起更贵的房子。
在中间有条裂痕的镜子上,她看见了自己越来越黄瘦憔悴的脸,大却毫无神采的眼睛,还有眼底就像两块胎记一样明显的乌青。
这张破碎的皮囊,变丑的速度实在令人惊心。
如同例行公事一样,洗完脸,便拿出她最昂贵的财产——化妆箱子,往自己的脸、眼睛、脖子、手臂涂了一层又一层。
她把自己的脸当作了一张画皮,凭借着蘸着各种粉彩的笔尖,化腐为奇,画出一幅幅时下最受人追捧的假脸。
出门时,她的脸精致美丽,像一朵应季开放的樱花。她穿着一件v领宽松毛衣,酒红的包臀短裙,恰到好处的丝袜完美地贴合在笔挺的长腿上,透露着隐秘的性感。脚底踩着一双鎏光的恨天高,衬着身材更加窈窕。
只是,缺乏生气和这个年龄应该有的活力。
她住在顶层九楼,没有电梯。
像往常一样,方灵往家里拨了一个电话。
“喂,是冯姨吗?今天我弟弟怎么样?”
“老样子,不怎么说话。他还没起床,要叫他吗?”冯姨道。
“不用,让他继续睡。你偷偷给我拍张他睡觉的照片给我就好。最近有没有发生特别的事情?债主没有上门吧?”
“我按照你的吩咐,能不出门就尽量不出门。前几天有人喊门,不知道是不是债主,我没有开门。”冯姨道。
“你做得很对。我们家自从破产后,就没有亲戚愿意来往了。以后谁叫门都不要开。”
“嗯。不过经你一提醒,要说特别的事,还真有一件。听送菜的大爷说,村里这几天陌生人多起来了,长得奇奇怪怪的,都是说些我们听不懂的话。”冯姨道。
“陌生人?不是来要债的?”
“不太像。”冯姨想了一下,道。
“具体长什么样,能描述一下吗?”
“最奇怪的就是这里了。送菜大爷说他原本远远偷拍了几张照片的,还拍了一些短视频,但是,再回头看时,照片是糊的,短视频也是卡住了,完全看不到他们的样子。其他村民手中的照片和视频资料也全都变成这个样子,你说,是不是很诡异?方灵,我挺担心方旭的,他的话越来越少了。”冯姨的语气沉了下来。
“多播放那些古风江湖歌曲给他听听,他喜欢这些。这个周末我回去看他,你多费心。”
“这个自然。”冯姨挂了电话。
方灵扶着梯栏,往楼下走,刚走到八楼,脚步顿住了,一阵头皮发麻。
她的面前,一个老太太正拎着装满了新鲜菜肉的篮子慢慢走上来。
这是她的房东,姓华,大家都叫她华婶。七八十岁了,头发全白,十分时髦地弄了短卷发,筋骨看着好得很。
老太太显然也看见了方灵,一双浑浊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那目光像一把蘸了辛辣调料的刷子,在她的身上刷来刷去。
“姑娘,你不冷啊?”
“哈哈,不冷,不冷。”方灵连忙打哈哈,闪身从老太太身旁经过,飞也似的往楼下跑。
老太太趴在栏杆上,往下瞅着,嘀咕道:“是没钱买衣服了吗?不过年轻确实好哇,随随便便披几块布也这么好看……”
华婶口中的“几块布”花费了方灵一个月的薪资,全是轻奢牌子。
“方灵啊,方灵,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公司给你出的薪资不低吧?一个月差不多三万还不够你打扮?你穿十几块钱的地摊货,能跟别人谈成几千万的单子?你要学学怎么哄我开心,怎么哄客户开心。你知道的,客户开心,我就开心。我开心,你才能拿到薪资。”这是何幂常常在她耳边说的话,听得她的耳朵都长茧了。
方灵就职的公司是一家医药公司,她和何幂负责的是骨科耗材方面的营销。最近接洽的是当地一家著名三甲医院的骨科主任,姓杨,名立万。
趁着周末,何幂想借机孝顺客户爸爸,不设底限地讨好这单生意的关键人物杨立万,一举敲定新一年的合作订单。
今天的任务是哄客户,方灵是知道的。这个杨立万,她其实见过一次。可是方灵不知道的是,何幂其中真正的打算。
方灵刚走到小区门口,就看见一男一女站在一侧。
他们四五十岁的样子,身上穿的是旧棉衣。男的鞋已经彻底磨破了,露出两只脚趾头,没有穿袜子。两个人头发乱糟糟的,皮肤黝黑,十指粗糙。女的手中还拿着一张照片。
他们看了看手上的照片,又仔细打量了一下方灵。
“是她吧?”女的努力擦了擦眼睛,嘀咕道。
“我看着像。过去问问就知道了。”男的上来堵住了方灵的去路。
那男人微微佝偻着脊背,小心翼翼地问:“你就是方灵吧,方国毅的女儿?”
方灵警惕地后退一步,但依然如实地点了点头:“是我。”
那男人确定了方灵的身份,脸上一改先前的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眼神变得犀利和怨毒起来:“你那死鬼老爸欠了我们两万块钱,打算什么时候还呢?”
方灵暗暗叹了口气,又是债主,早该想到的。
她没有显得被吓到或者懦弱低头,只是平静地、不卑不亢地道:“你五年前应该收到我的信件,上面我根据各家债主情况列出了还债的顺序。麻烦你们再耐心等等,我不会赖账的。”
那女噌地走上来,一把揪住方灵的毛衣,尖声道:“等等,还要我们等多久?我家娃现在都穿得破破烂烂的,你倒好,躲在大城市吃香的喝辣的。瞧你这打扮的,跟大户人家的千金差不多吧。”
大户人家的千金……
方灵强忍下心里涌起的苦涩,依然镇定地道:“我这些穿着打扮都是因为工作需要,你别乱扯,否则我的工作丢了,就更还不上你的债了。”
“你在吓唬谁呢?”那男的一拳锤在方灵的右肩上,“我们从大老远跑来,没想过空手回去。麻利点,先把我们的债还了。”
方灵穿了高跟鞋,被刚才那一锤砸得踉跄,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毛衣的一角还被抓在那女的手里,被撩起的衣侧连打底衣都露出来了。
“我现在没钱。我每个月的工资,基本都用来还债了。”方灵咬牙道。
“谁信啊?你这身衣服、这双鞋就值不少钱吧。”那女的趁方灵不注意,一把抓过方灵的皮包,翻了个底朝天。
里面除了一个钢化膜已经碎的惨不忍睹的手机、一个交通卡,一支补妆用的口红,一包面巾纸,便什么也没有了。
“打开你的手机,我要看看你的微信余额,还有存款余额。”女的不甘心,尖声道。
“我赶着上班,真没空。”方灵将随意扔在地上的东西一一捡了起来。
那男的气势汹汹一把拉住方灵的头发,将她扯了起来:“你打不打开?!”
方灵吃痛,无奈按照他们的要求打开了手机。
微信余额13元。绑定的银行卡余额89元。
那对男女大失所望。
“将这些钱统统转给我,赶紧的。”男的喝道。
“这我不能。”方灵沉声道,“一来,我这个月就靠这一百块钱,全都给你了,我靠什么活?二来,我没有确认你们的身份,你们这样硬来,就是抢,犯法的。”
那男的一大巴掌呼了过来,指着方灵的鼻子道:“你说谁犯法?你以为自己多识几个字,就敢拿法律来吓唬人了?”
方灵一边脸迅速肿了起来,耳朵嗡嗡作响。
“方灵,怎么了,需要我帮忙报警吗?”楼上突然传来了华婶的声音。
一听报警,那对男女到底没见过什么世面,慌了神。
女的拿着方灵的包就想跑。
方灵拿起手机一边拍照一边道:“我那个包是公司配的,八千块钱,你要是想坐牢,就拿走。”
女的骂骂咧咧一声,十分不甘心地扔下皮包,拉着那男的要走。
“你说话要算数,欠的钱,得还!”男人临走前又指着方灵恨声道。
方灵看着那两人远去的背影,十分颓然地将地上的皮包捡起。借着手机,看见自己的妆容已经惨不忍睹,只能重新上楼,用冷水消了一下肿,再用粉底将脸上的伤掩盖住了才继续去上班。
期间没见华婶,她家门关着,里面传出电视的声音。
上午九点,方灵与何幂来到约定的高尔夫场。
这天的何幂只是化了个淡妆,身上穿的也稀松平常,还是裤子。
方灵感到奇怪,因为她知道何幂不喜欢穿裤子,每次见客户都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裙子几乎是每天一套,还不带重复的。
何幂整个脸都动过刀子,虽然整体手术效果不错,宽额尖脸微笑唇十分精致,打扮起来像是电视里走出来的大明星。可是,她再也摆脱不了浓妆。
淡妆?对何幂来讲太不符合她的职场美强人的角色了。
杨立万差不多十一点才姗姗来迟。
在方灵印象中的杨立万,四十好几,戴着金边眼镜,时常穿着件休闲的灰黑色大衣。可能是平素底下带着一大群学生,他的神情经常显得很严肃,一副为人师表的冷漠模样。
可这次见到的他,很不一样。
胡子是细细修理过的,换了一个精神的发型,白色t恤搭配卡其色休闲裤,外面穿着一件豆绿色的立领夹克,整个人看起来年轻了很多。虽然还是习惯性地严肃抿唇,但是感觉没有上次见的那么冷漠。
“抱歉,临时有一台小手术,来迟了。”他表现得极有涵养地道。
方灵有些讶异。按照她第一面的印象和从何幂那里得来的了解,这个人很高傲,从来不会轻易跟别人道歉的。
“没来迟,没来迟,是我们来早了。我们实在是迫不及待,想早点见到杨主任。”何幂热情地笑道。
何幂是个职场老油条,无论客户说什么样的话,她总能既给面子又给里子地圆回来。这个女人三十好几,有家庭有儿女,但还是能在竞争十分激烈的医药公司占了一席之地,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方灵脸上挂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职业微笑,算是附和何幂的话。
“我家方灵,为了见你,早上五点就起来化妆了。”何幂的薄嘴唇继续翻飞。
方灵脸上的笑意凝住在嘴角。
“真的吗?”杨立万侧着头,意味不明地看着她。
方灵感受到了何幂射来的精光,只得压下心中的反感,迅速挤出一抹笑意,在外人看来却带着几分欲语还休:“早起,是我的习惯。”
杨立万的眉头一扬,唇角勾了勾:“还是年轻好啊,好习惯。”
这种情况,按照何幂往常的尿性,肯定会不着痕迹地损她几句,好在外表现为自谦,在内给方灵几句显示自己是上级的优越感。这次却没开口,还十分友善地笑嘻嘻地看着她。
“我们家方灵还有很多不足,希望杨主任能拨冗提点几句。”何幂道。
这种场面话很常见,方灵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隐隐有些不安。
何幂跟往日有些不同。
事出反常必有妖!
一场高尔夫球,打得实在没趣得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计算,表面上因为打出好球笑着,欢呼着,称赞着,内心却一直在焦躁。
午餐,当然是高规格配置,市里有名的西餐厅。提前订好的包厢,点的是特选的神户菲力牛排。
这边菜还没上,何幂突然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说有急事,要离开一下。
方灵愕然。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跟客户接洽中途离开,这是极其不礼貌的行为。何幂从不犯这样的低级错误。
根本来不及阻止,包厢里就只剩下了她和杨立万两人。
方灵胸口只觉得前所未有的压力袭来。她没有单独应付客户的经验。特别是像杨主任这种高等级的客户。
方灵偷偷瞥了瞥,发现杨立万并没有不悦之色,才略微放下心来。
她应该找些话题,打破沉默的尴尬。但绞尽脑汁,不知该说什么好。
“听说你原来是医大生?”对方却先开口了。
“是。”方灵道,乖巧得像个面对老师的学生。
“为什么后来没有选择做医生?”
这个问题,她被问了无数遍。
“做医生太辛苦了。”这个答案,她回答了无数遍。
“你现在的工作也不轻松啊。听说经常要加班?”
“其实还好。”方灵说完,就有点后悔。
按照何幂的说法,跟客户聊天,这样子不咸不淡地回答是大忌。很容易让场面冷下来。
果然,对方陷入了一阵沉默。
“听说你父母过世了?家里还有什么人?”过了一会儿,杨立万又道。
方灵眼角一阵抽动,她实在不想在外人面前说自己的私事,只是有点懒淡地答:“我弟弟。”
“哦,我好像听说过。因为那场车祸吗?他身体康复得怎么样了?”杨立万道。
“……”
包厢的门突然开了。
方灵一阵欣喜,以为是何幂回来了。谁知是上菜的服务员。
她脸上变幻着的惊喜和失望,清清楚楚地落入那双并不算年轻的眼眸里。
杨立万想拿过方灵面前的盘,帮着切牛排,被她拒绝了。
“我自己可以的。”方灵忙道。
“适当让男人代劳,这样的女生才可爱。”杨立万意味深长地道,但没有坚持。
两人各切各的。
方灵不喜欢生的东西,按照她的喜好,她以前点牛排一般点九分熟或者全熟。可是何幂骂她土。这次,为了不显得那么土,她点了七分熟。
而杨立万,显然喜欢生的。估计是两分熟,里头还是血淋淋的。看得方灵有点想吐。
她当然不敢吐。
“大周末,没有陪男朋友约会,反而要出来工作,还是挺辛苦的吧。”杨立万一边嚼着鲜红的牛肉,一边状似无意地道。
“我还没有男朋友。”方灵直愣愣地接了。
“怎么可能呢?你长得这么漂亮,身材又好,肯定有很多男人追你的。是不是你要求太高了?”杨立万盯着她看,眼中酝酿着什么。
方灵怔了怔。
对方把天聊到这个份上,她如果还没想到其中深意,就太假了。电光火石之间,方灵明白了何幂为何离开了。
这是要为他们两个腾空间啊!
何幂是在点完餐之后才接到电话离开的,而服务员上餐却只上了两份且没给任何解释。说明目前发生的这一切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何幂早知道自己短时间回不来退了餐。
另一种更大的可能是,这些都是提前计划好了的。
方灵悄悄瞅了一眼坐在面前的男人。
服务员上了一瓶价格不菲的红酒。
杨立万拒绝了服务员的倒酒服务,说要自己倒。最后还交代了一句:“不许打扰。”
听了这话,方灵开始局促不安起来。
“我不喝酒的。我酒量很浅,一喝就醉。”她捂住了自己面前的高脚杯杯口。
杨立万拿着酒瓶十分为难:“瓶口都开了,不喝浪费了。让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红酒很解腻的,对女孩子的身体也好。这酒度数低,没那么容易醉。就算醉了,也没关系啊,楼上有套房,醉了就上去休息。过一会儿,你家何老板就来了,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权利。
一杯下去,方灵的脸就烧起来了。头脑昏昏的。
看着杨立万又在杯子倒了半杯,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喝了。
杨立万却站了起来,坐到了她的身边。
“你微醺的样子,好迷人。”猝不及防,这男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往自己的脸上贴。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的大腿根处。
方灵既惊慌又羞耻,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她心里憋着一口气,想尖叫。可是,她忍住了。
她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出来,端起面前的酒杯,站起来,笑着道:“杨主任也很谜……哈哈……我再敬您一杯。”
那个男人满脸红光:“好,好。”
喝完那杯红酒,她借着上厕所,拿起包冲了出去。
在餐厅大堂旋转门,像影视剧里放的慢动作,方灵跟两人擦肩而过。
前面是个枯瘦矮小的老人,老粗布披身,隆鼻如鹰,眼神如炬,对周遭的一切高度警惕,目光毫无顾忌地落在路过的人身上,似在找什么人,而且是个对他来说可能会带来危险的人。
跟在后面的那人年才十五六,却穿着老掉牙的灰布棉袄,长得虽有几分秀气,面上却冷冰冰的,好像对现状挺不满意的样子,显着几分无聊,几分不耐烦。
“德叔,这种找法,无异于海底捞针,要寻到猴年马月啊?”少年一边搔头一边不悦地埋怨道。
“只要目标出现,就绝对躲不过我的眼睛。”老人道,说完瞟了少年一眼,“你该洗头了。”
少年一听,瞬时来劲,搔得更厉害了,头皮屑像雪花一样飘落,在斜射进来的阳光照耀下,犹为明显,惹得少年颇有成就感地哈哈大笑。
这种诡异恶心的行为惹来了众人的侧目,还有脸色黑如锅底的餐厅经理。
方灵来到一处绿化带小公园,找个隐秘的地方,把酒吐了。
再踉踉跄跄,找到一棵树滑坐下去,双腿并拢,脊背斜靠着树干,两只手微微交叠,掌心朝上,拇指相磕,闭着眼睛,努力让自己思绪镇定下来。
一直等到头脑中的迟钝消减,方灵才走出来。
车在街道上穿梭,两边景致繁华热闹,却跟她无关。
路过一家彩票店,她像例行公事进店随机了一注。
彩票店旁边还有间杂货店,方灵走了进去,又买了一把三寸水果刀放进包里。
出门时,她崴了一下脚,索性将高跟鞋脱了,赤脚在街边走。
她走啊,走。一直走到一条清幽的巷子。
那里,有一间钢琴店。
店门口房檐下,有一台旧钢琴。任由过路人随便弹奏。
她默默走到旧钢琴边上,放下手中的高跟鞋,擦了擦手,端坐在琴凳上。
将所有情绪凝聚在指间,十指翻飞,悠扬却略显哀伤的乐曲响起。
方灵终于可以哭了。
装作与琴音形成的共鸣。
泪流满面。
她在这个城市打拼,已经五年。每天省吃俭用,留下弟弟的生活费用,剩下的钱全部用来还债了。还了五年,这个窟窿还是大得吓人,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三百万!
这些债务,并不是方灵欠下的。
一场车祸,妈妈去世,弟弟高位截瘫。爸爸原本开了一个中药饮片加工厂,运气不好,在她将要大学毕业那年,工厂破产倒闭,欠下了差不多四百万的债务。
巨大的压力让爸爸患上了抑郁症。某个夜晚,他用被单拧成一股把自己吊死了。
那天,正是方灵通过毕业答辩的日子。
她原本可以选择放弃继承,那样就不用背负了这么多的债务。
可是,弟弟方旭不愿意放弃家里的老房子,他说,老房子在,他就在。如果老房子卖了,他去死。
方灵又气又怒。
自从身体落下残疾,她这个弟弟性格变得飘忽不定和偏执,动不动就起自杀的念头。
她能理解,可能这样真的让方灵精疲力竭。
这个弟弟,是她在这个世上仅剩的亲人了啊。
其实,方灵也舍不得。老房子里头全是他们一家人生活过的痕迹,是仅剩的可以触手可及的回忆。
重拾理性,方灵又弹奏了两首乐曲。
没有那么悲伤了,更多的是平静。
如果没有音乐,她估计会像爸爸那样,被压垮了。
方灵无数次后悔当初的决定,无数次责备自己年轻气盛,愚蠢无知。可是,每次回老家,看见弟弟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脸上偶尔挂着幸福的神色的时候,她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家要是没了,根就没了。
她得给弟弟和自己留个家。
或许哪天,自己的运道来了,小说大爆,或者彩票中了大奖,债务一瞬间就能解决了。
虽然概率小,但是做人,什么都能少,就是不能少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方灵准备离开时,才注意到店门口挂着“店面转让”的牌子,心下又是一沉。
这家店开不下去了吗?
以后,她不能来这里弹琴了?
电话铃声响,打断了方灵的思绪。
何幂的连环电话响个不停,她不想接,却又不得不接。
她怕不接这个电话,她会失去这份工作,还清债务就更成了一个遥远的梦。
“你死哪去了?杨主任还在餐厅等你!你赶紧给我回来!”何幂尖声喊道。
“我不回去,他对我动手动脚的,我不喜欢。”
“拜托!你是公主吗?这是工作,哪轮得上你喜不喜欢?他对你动手动脚那是看得起你,你应该感恩!你自己想想,你的外貌一般,家里还负着债,现在有个有钱人看上你,难道不值得高兴吗?我要是你,就充分利用好这次机会。遇上好几个杨主任这样的人,解决债务那不是一瞬间的事?贞操算个什么东西,能当饭吃吗?能帮你还债吗?何况你不是还没男朋友,别扭啥呢?你就当是公司出钱出力给你找了一个男朋友,就当这种饭局是公费约会好啦。”
“我不想做小三。”
僵持了半晌,何幂低下姿态来:“方灵,你听我讲。杨主任说,这次如果陪好他,他立马将明年的合作合同签了。这是差不多八千万的订单!八千万!我们不能让到嘴的鸭子飞了!事情谈成了,我跟公司给你申请五万块钱的奖金。”
“要陪你去陪,我不陪。”
“要是杨主任看上的是我,我肯定就自己上了,不求你。可是人家看上的是你啊。上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对你有意思了。这次接洽,他的条件就是你得来。人家摸一摸,又不是睡你,多大的事情啊!八千万,随便摸也没事啊,也不会少块肉!这种事情,你又不是第一次见。你装出这副清高的模样想恶心谁?”
“我觉得恶心,我不去。”
何幂知道方灵的脾气上来了,油盐不进,声音冷了下来:“我看你还没到绝境,所以还有傲气在这挑挑拣拣。我告诉你,等你真到了绝境,反过来求别人的时候,你就不值钱了。”
“我不去!”方灵依然道,“不要逼我,刚才我买了一把水果刀。你让我现在回去,那你说我会用这把刀切水果,还是切什么呢?”
“……”电话那头传来何幂一阵急促的喘气声,这是气恼了。
半晌,才听她愤怒地道,“这个周末你不用休息了,现在就给我回公司,将上周的报表完成,不完成不准下班!丢了这个大客户,我不保证公司还有你的位置。”何幂说完就把电话掐了。
方灵心下一沉。
她回到公司,一头沉浸在工作上。她需要忙起来,试图通过工作来抹去白天那些令人厌恶的记忆和对将要失去工作的忐忑。
如果失去工作,她将万劫不复。
经过这几年的搓磨,她的心弦已经绷到极致。再加点砝码,这根弦就会断。
方灵毫不怀疑这一点。
等她忙完,天已经黑透,时间快到十点半。
她抱起包,拎着高跟鞋,往地铁站跑去。
路人已经不多,因为心里着急,半跑着,也没觉得冷。只是听着路边的树叶被吹得扑哧扑哧作响,残存的枯叶簌簌地往下掉。
方灵来到地铁站入口处,突然停住了脚步。
一个灰扑扑的老人缩着身体,背靠着挡风玻璃,坐在一块纸箱子上。他的头发和长胡须全白了,裹在灰黑的衣帽里。少量露出外面的毛发,像草垛一样,随着冷风飘忽。他微垂的头颅,随着呼吸微微晃动。他面前有一个脏兮兮的铝制饭盒,里面空空如也。
只这么一愣神,等方灵想进站的时候,发现车已经鸣过关门铃启动离开了。
错过了末班车!
方灵沮丧万分,重新回到站口。发现那个老人还在。还是刚才那样的姿势。
她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两桶泡面,几个新鲜的小米辣。弄来了开水,将两桶方便面泡了,才小心翼翼地端回站口。
“那个,我买了两桶面,你要跟我一起吃吗?”方灵轻声道。
那个老者闻言,慢慢抬头,露出古铜色布满皱纹的前额,三角形的眼睛幽深地看着她。老者的面容愁苦,带着这个年龄常见的沧桑。
方灵以为这个老者没听清楚她刚才说的话。
“如果你还没有吃晚饭,愿意跟我一起吃吗?”她又道。
老者四处看了看,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才伸手进衣襟,摸索一番,十分谨慎地捧出一块黑漆漆的东西,递给方灵。
“给我?”她指了指自己。
老者点点头。
方灵看老者对这东西如此看重,应该是他珍惜之物,便连忙摆手:“这个我不能要。”
可是老者很坚定,像按了暂停键,维持着递她东西的状态。
方灵无奈,估摸着这个东西应该不是什么太贵重的东西,才决定收下。
她伸手去接,在指尖刚接触到它那一刻,她浑身一震!就像是突然接通了开关,电流刹那间窜通四肢八脉,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不过这种感觉只是一瞬。
“这应该是静电在做怪。”方灵心想道。她细细看着手中的物件。
是只小老鼠,后背驮着一个跟它的身体差不多大的包袱。仅有坠子那般大小。
事实上,她有点怀疑这个东西就是个坠子,因为小老鼠的头顶有个突出来的地方,那里有个细小的孔洞。
方灵把东西放在掌心掂了掂,心中暗暗诧异。
这东西沉甸甸的,应该是金属雕塑。
“不会是金子雕的吧?应该不会。如果是金子做的,老人完全可以拿它换钱,用不着在这挨饿受冻的。”方灵心道。
在她怔愣间,老者从她手中取走那桶方便面,就着面桶就喝了起来,发出“咕噜噜”的响声。
“小心烫。”方灵回神,急忙道。
老者可能饿极了,脸一直埋在面桶里。
方灵笑了笑,靠坐在老者边上,拿出包里的水果刀和刚买的小米辣,用矿泉水冲洗了一下。
“你要加辣椒吗?”方灵一边切了两个小米辣放进自己的面桶里,一边对老者道。
老者把头脸从面桶中抬起,望着她,咧嘴笑了。
苍老的脸庞一扫先前的愁苦和沧桑,似有如释重负,重拾悠然自得、神清气爽之感。
这一切本来还算正常,可是当方灵看清楚老人露出来的那四颗细长锐利的牙齿时,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
她从没见过有人长着这样的牙齿。
这更像老鼠的牙齿!
只见老人吧唧吧唧着,突然,“扑通”,那排牙齿居然整个掉落,恰好落进面汤里。
竟然是假牙?!
老人面不改色,用塑料叉子捞了捞,将假牙捞出,重新戴上,对方灵嘻嘻一笑,又埋首在面桶里。
方灵惊疑不定时,她的电话突然响了,吓得她双手一抖,手中的面桶差点掉落在地上。
她看了看来电显示,心中一惊。
是老家来的电话。
这么晚给她打电话,必是出什么事情了。
她放下面桶,往外走了几步。
“喂?”她忐忑不安,声音微颤。
电话里传来住家保姆冯姨的呜咽声:“方灵啊,赶快回来,你弟弟失踪了!”
一口热血涌上她的喉咙,头晕目眩,身体摇摇欲坠。
她挣扎着用仅剩的理智在手机上订了回家的火车票,失魂落魄回到地铁站口。
站口那里空荡荡的。
那个老人不见了。
她的那桶还没来得及吃的方便面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