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边关战事稍歇，今上取消了宵禁，都城内彻夜灯火不灭，川流不息，京都卫巡逻的兵士手持短剑昂首挺立在駿马上不时出现在宽阔的街道，彰显帝国的威严和骄傲。
隆冬腊月，黎明百姓沉浸在迎接新岁的喜悦，都城内的酒肆、茶楼、乐坊，高朋满座，廊桥街巷，粼粼车马，鼎沸人声，摆摊的，挑担的，拉车的，卸货的，河边观赏夜景的，繁华景象，绵延十里…
数十里外，经京都官道，于濯京道分路，行入一片荒郊野径，穿过大片的杨树林后是宽阔的良田,精美的屋舍，他们的主人有着尊贵无比的身份--位极人臣当朝右相苏衡。
屋舍中苏玉婉静坐在廊下台阶，玉手紧扯绢帕，早已殷红的双眼轻抬，斜睨着屋内一双纠缠的身影，他们争吵撕扯不止不休。
明月高悬，倒映在院中的水池中如苏玉婉镜花水月般的骨肉亲情。
就在两个时辰前，那个叫做父亲的男人一身官服匆匆打马而来，与母亲交颈相谈，亲密无间，玉婉甚至能听清他们互诉相思。若非无数次被这虚假的情缠所骗，玉婉几乎都要相信，他的父亲和母亲是世上最恩爱的一对鸳鸯。
苏衡常来，满心满眼都是叶蓉，对苏玉婉这个女儿却总是视若无物。
苏玉婉生得不是时候，且叶蓉生苏玉婉时颇为受罪，苏衡甚是不喜。
多年来对苏玉婉很是冷淡，苏衡鲜与苏玉婉说什么体己话，最多的便是斥责苏玉婉没规矩。
正因如此林嬷嬷虽心疼苏玉婉但规矩教得重，苏玉婉苦头吃了不少，可天性难改，屡屡犯苏衡的忌，苏衡便也对这个女儿越来越失望。
苏玉婉不止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从哪里捡回来的野种，可这一次苏玉婉不知叶蓉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他罕见地问了她的功课。苏玉婉天真地暗喜。
此刻，郊外静谧，没有风，只有刺骨的寒。
“轰…兹…”是桌椅摔倒，瓷器落地的声音，惊得苏玉婉浑身一颤，手中的绢帕缠得愈来愈紧。
叶蓉瘫软在地上，见苏衡挥袖而去，匍匐扯他官服，一双狐狸眼噙满泪水，愤恨、哀求，哀求苏衡放她自由。纠缠了十几年，苏衡欲将叶蓉囚到死不成。
“叶氏，究竟要如何，你才肯安分？”
苏衡双眼一眯，他不信这个女人心若磐石，这里的一切用度与府中无异，全部的柔情给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还是要走。
苏衡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择手段，今时今日权势、财富尽握，手眼通天。恩师唾骂，好友离弃，苏衡早不敢自观己心，被人骂奸相也丝毫不在意。留不住的不必留，唯有蓉儿，绝不放手。
“求你放我回江南。我已十几年没回去过，我父母何在？兄长可好？”
非叶蓉不肯安分，苏衡太过独断霸道，自叶蓉起了离开他的心思，苏衡再也不肯将外界的任何消息传递给她。
“蓉儿，哭起来这般楚楚可怜，只会令我更加爱怜，更加离不开你。你父母兄长我自会关照，不必挂怀。”苏衡抬起叶蓉的下颚，胫骨分明的手抚上叶蓉的娇颜，美人垂泪，可亲可怜。
苏衡在袖下撰紧那封叶蓉捎去相府的信，只“为何不来看我”六个字，苏衡狂喜不已，思她念她折磨她只为她半点柔情，甚至等不及更衣便赶来。
片刻之前，苏衡与叶蓉还是那般如胶似漆，叶蓉无需刻意讨好，只乖巧顺从，苏衡都能大悦，但顷刻之间叶蓉旧事重提。
想要回江南做梦!
“苏衡，你道你爱慕我要与我天长地久白头偕老，自欺欺人！你如爱我便不会娶别人！我既已经成全你，你为何不放过我，为何！你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只你一人陷在恶臭的淤泥之中无法自拔，你要拉我一起！”
苏衡的正妻蒋氏乃尚书嫡女，尚书大人看中苏衡，餐腥啄腐，杀妻求将，苏衡怎会放过绝佳的机会，苏衡的今日是蒋尚书一路提携而来，若非如此，即便苏衡有绝世的才学岂会这般顺遂，天下学子竞相追逐的不正是如此，苏衡不过是辜负了一个女子而已，何错之有。
“你为何全然不理会我的苦衷？你道我对你执念太深，你又何尝不是？你若非要正妻之位，我与她合离，迎你进府！”
今非昔比，如今蒋尚书垂垂老矣，蒋氏虽不曾与他有过半点龋齿，对于叶蓉母女极为容忍，但时至今日，苏衡已可以自己做主。
苏衡与叶蓉相知于微时，在苏衡的心中叶蓉才是真正的妻子。
在朝堂之中迷失，只有叶蓉可以让他想起自己曾经也是忧国忧民有血有肉的学子，那些困苦的日子有这位美人相伴才是佳话，否则便是屈辱和不堪。
“无耻!她难道是个什么玩意儿吗？你说弃就弃？我不恨她，我可怜她！被男人欺骗的可怜人！”
苏衡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玉面书生，上位者的自私自利凉薄无情在他的身上显现得淋漓尽致。
叶蓉的模样令苏衡厌恶，为何这个女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闭目凝神勉强压下怒气，再不与叶蓉纠缠，笼中之鸟骂几句主人无伤大雅。
“你就这么恨我！？正妻之位你不要也罢，但除非我死，你只属于我，别想逃，你逃了5次，如今不也伏在我的身下求我。”苏衡收敛了怒色，嗤笑一声，变得轻蔑和挑衅。
忆及每次逃跑又被抓回来，叶蓉突然泄气。苏衡将叶蓉抱进自己的怀里，轻声哄道。
“乖些，只要蓉儿乖些，夫君每月都来看你，我很久没去过她房里，我知道你爱我也恨我，我全都知道，好蓉儿，原谅我陪着我。”
苏衡善攻心，若叶蓉不肯屈服，他便很久不来看叶蓉和苏玉婉。
“虚伪！滚，你滚!”
叶蓉推开苏衡，葱白的五指重重的地落在苏衡脸上。
“叶氏，你疯了!你总不让我称心。”苏衡咬着牙捏住叶蓉的手腕将她甩开。
“嘭…”苏衡脚踹房门，大步疾走，周身上下包裹着寒气。
苏玉婉惊而起身，茫然地向前走了两步，一错不错地盯着苏衡，苏衡察觉到她的存在，并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只转头撇了她一眼，并未驻足，径直走了出去。
苏婉提裙走上台阶，右手扶着门框，左手捏着绢帕，静静地看着地上这个鬓发散乱双目失神的女人，一滴清泪悄然落下。
她的母亲，那样美，那样温柔，却那样绝望。
耳边传来苏衡离开的马蹄声，她本不想听他们吵的…
叶蓉趁夜逃过五次，别院附近有苏衡影卫，他们不会靠得太近，这是条件。可一旦逃跑很快就能追回。但叶蓉每一次逃跑都不会第一时间被抓，因为苏衡故意在刚开始给叶蓉放行，让叶蓉看到希望再将她拖入深渊，消磨心志。
叶蓉上一次离开，未携苏玉婉，多逃了些时日，而也是这一次开始，守卫增倍，插翅难飞。
苏玉婉和叶蓉在这别院生活了三年了，十五年来，他们每隔几年就会换一处别院生活，而每一处别院的格局和陈设几乎都一样。
苏玉婉年纪太小，很多事想不明白，父亲似乎极为宠爱母亲，母亲为何不肯接受父亲的好意，执意要离开，就算是女儿也不能留住她。
叶蓉瞥到苏玉婉，终于清醒了许多，扭头冲外间大声呵道“嬷嬷，带婉儿回房…”
“是…走吧小姐…”嬷嬷早就急如热锅蚂蚁，忙从外间转进，领了苏玉婉回她自己的寝处。
“小姐莫要难受。”嬷嬷拭去眼角的泪，实不知该如何安抚小主子。
林嬷嬷在宫中做了十二年宫女到了年纪出宫，遇了歹人，宫中的赏赐和月例悉数被骗，苏家看中她的履历才买了她。
进了苏府不久，苏衡送了林嬷嬷伺候叶蓉母女。
十几年来这一对痴男怨女如何纠缠不休，她看在眼里，作为一个下人，她只能看着，但婉儿从出生跟着她长大，她打心里心疼。苏玉婉刚出生时叶蓉几乎不抱她，直到苏玉婉开口叫娘。
“嬷嬷，母亲又要走是不是？”苏玉婉紧张地拉着嬷嬷的袖子，双目含水，期望嬷嬷给她一个否定的答案。
“小姐莫要多想，老爷心里有夫人和小姐”嬷嬷并没回答。嬷嬷的小婉儿，今后一定会有锦绣前程。
“桃枝，伺候小姐梳洗。”苏玉婉回了自己的房，可心神却还留在母亲那里，巴巴地望着母亲房门的方向。
“小姐。”桃枝已哭了起来。“小姐莫要伤心，夫人，夫人爱重小姐，夫人也是迫不得已。”
苏玉婉用绢帕将泪擦去，“桃枝，别哭，梳洗吧。”
“哎哎好”桃枝拧了巾帕为苏玉婉净面净手。
苏玉婉七岁时，苏衡为她买来了桃枝，大户人家哪家小姐没几个贴身的丫鬟。
桃枝的父亲卖儿卖女卖妻，一家人早就散在天涯，桃枝比苏玉婉还小两岁，买来后就每日跟在苏玉婉身后，不管苏玉婉说什么都应是，极为乖觉。
苏玉婉本是个胆大的，自小喜欢拉着桃枝在别院四处作乱，掏鸟窝、摘野果、在冬田架枯枝点火去河道挖冰、藏起来捉弄林嬷嬷，别院上大多时候洋溢着二人的笑声。
若非父母总是闹个不休，苏玉婉很是喜欢这样的日子，可越是年长越是醒事，越是明白人人都有许多的不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