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一）
自申时起，天边的云便像泼了一团黑墨，翻滚着慢慢吞没西边整片天穹。
酉时刚到，那一大片铺天盖地的黑云中间突然裂开一个口子，一座通体漆黑的无边巨城像从云中掉出来一样，拔地而起挡住笑靥的路。
城门无字，巨城壁不知用什么打造，漆黑到反射不出一丁点光线。太阳还没下山，可巨城出现的那一刹那，整片天地立即堕入极夜，一场雨出其不意又在意料之中落下，笑靥赶紧撑起一个元气罩，虽然没有被打湿，但她还是觉得极冷。
自从亡灵城出现的那一刹那，天地之间的光与热便立刻退避，整片天地间肆虐着的只有黑与冷。笑靥缩着搓了搓手，想到打听到的亡灵城的传说，她觉得眼前的一切不那么奇怪了。
笑靥迟疑一下，终于还是缩着身体朝那座巨城走去，右手一直搭在剑柄上，那柄剑成为她安全感的来源。
城门是关着的，但在笑靥距离它只有五步远的时候，厚重的城门凭空开了一道容两人经过的缝隙，笑靥吓了一跳停在那里，那城门便一直这样保持着，直到笑靥硬着头皮走进去，身后城门轰隆一声骤然关闭。
笑靥退回去，这城门紧闭着，显然不打算让她出去。
丝丝缕缕的轻笑低语钻进笑靥耳朵里，她害怕的发抖，朦朦胧胧中似乎能看见一个两个从她身边飘过的幽魂。
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觉，她知道真的有东西在她面前走过飘过，在说在笑。
因为这里是亡灵城，这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鬼城。这世上，真真正正是有鬼的。
城中并不暗，四处都挂着泛着朦胧幽光的红色灯笼，笑靥渐渐看见几位嬉笑打闹的人类，只是他们一个个面色青紫，全然不像人类。
当天完全暗下来，笑靥才模模糊糊看见她四处行走的幽影。它们从她身边走过，偶尔会撞到她的肩，却从来没有停留下来看她一眼，仿佛她不是闯入亡灵城的陌生人，而是他们中的一部分。
可笑靥却很怕，她牙齿咯吱咯吱响着，最终拐离鬼来鬼往的大街，躲进一个小巷子里。
她身后同样有个大红灯笼，把她的影子拉的很长。
学院逸闻中记载了，曾经有三位大能不服西方屹立着的亡灵城，携手闯进亡灵城内，三天之后，一位大能的干涸尸体在亡灵城十里外的荒地中被发现，而另外两位大能直到今日都没有消息。
想必是死了。
走入亡灵城的人，从来没人能出来。
亡灵城的可怕连两岁孩童都知道。
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若是以后到了亡灵城的地带，一定要离的远远的，可她却走进来了。
她是不是也要死了？死了会怎样？死了也会变成鬼。
笑靥盯着自己的影子。
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最坏的不过是变成鬼，而且还是和师兄一起变成鬼。
这样想她顿时觉得有点安慰，扶着墙缓缓站直起来。
进都进来了，当务之急是要找师兄。
在听说师兄的踪迹消失在亡灵城附近，给笑靥带消息的师弟表情很奇怪，想要说什么却不敢，最后叹息着离开。
笑靥知道他们是在想什么，但她不信师兄会死，所以她来找他。
“铛！铛！铛！”
古钟声回荡，传播出很远。
那些原本面露麻木的幽魂，突然像被施了傀儡术，无论原本要去哪里，齐齐调转方向朝北边走去。
那儿有一座黑色的殿所。
宏伟，肃穆，像一团占据城北的巨大黑云。
事实上那座殿所后真的有一团大黑云，看起来殿所就像被黑云托起，建立在黑云之上。
黑云，黑城，黑殿。
黑殿的名字呼之欲出——长生殿。
鬼神的宫殿。
“去哪里？”耳边是窃窃私语。
“城主发放往生丹了。”
“往生丹是什么，好东西吗？”
“你是新来的吧，往生丹都不知道。我只要持续吃下去，我就能从鬼变人。”
“鬼不好吗？”
“我要变人。”中年男鬼推开围着他问个不停的年轻男鬼，年轻男鬼撞在笑靥身上。
“人。”年轻男鬼凑近笑靥深吸口气，像还有嗅觉一样。笑靥顿时心脏狂跳，年轻男鬼却嫌弃皱皱眉，机械的朝北部飘去。
笑靥一颗心落回原处。
……
一粒淡黄色的黄豆大药丸滚入笑靥手掌心，森冷空洞的铠甲兵提着一袋子的同种药丸，精准的从中再次掐出一粒，放在她身后一位红衣女鬼手心。
红衣女鬼咧着一个很怪的笑容，紧张兮兮的瞧瞧左右，最后觉得不保险，还是丢进嘴里咔嚓两下吞入腹。
吃完的她垂着头直盯笑靥手中的那份，嗓音沙哑得像几百年没说过话。
“你是人，不吃这个。”红衣女鬼说。
“这是……什么？”笑靥微微皱眉，虽然已经不怕这红衣女鬼，但跟一只鬼说话，还是让她心里不适。
哪怕鬼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哪怕世间像亡灵城这种人鬼共生的城池还有几十处，但笑靥在人堆里长大，这还是她第一次离鬼这么近，并且与鬼说话。
“往生丹，吃了之后变成人，你是人，不吃这个。”
真的能变成人？笑靥眉眼间满是不信。现在世间对于鬼的产生已经有一份权威的声明，但鬼能变成人吗？笑靥只听说过鬼能努力吸收天地间各种能量，成为一名强大的鬼修，这才能再次行走在阳光下。
吃粒丹就变成人，哪有这种好事？
神秘的亡灵城城主，他嗜杀残忍，他做过许多令修仙界震惊的恶事，他是修仙界争相讨伐的大魔头。
笑靥宁愿相信，这样的大魔头在他的城里无偿发放的丹药是毒丹。
“谢谢。”
笑靥退到一边，往生丹被她随意握到手心。
红衣女鬼瞥了她一眼，原还张合的嘴却是没声了，最后嘴角微微上勾，随着洪流离去。
满街的魑魅魍魉聚合又离分，因往生丹也发生了一些小冲突。笑靥看见，有一位心急的年轻男鬼抢过别人的往生丹吞下去，瞬间像空气一样解体消失。
“啧。”笑靥随手将往生丹丢进旁边河里。
波光粼粼的护城河上，坠着无数颗稀碎的星子，河上有灯火通明的游船，靡靡之音从中传来，熏人发昏。
那颗往生丹掉落入冰冷的护城河里，没掀起半片水花。
她转身沿着河一路寻去，河边风大又清凉，好像吹得她心头的焦灼淡了不少，只不过焦灼淡去了，她的迷茫却完全占去了她的心头。
亡灵城这么大，她孤身一个人，如何去寻？若师兄真的在长生殿，她该如何救？若是师兄没在亡灵城，而她却进了这里……
笑靥远眺繁华集市，亡灵城内部，其实和外界口里相传的很不一样。
假如把这里的魑魅魍魉全部换成人，假如这不是如墨一样的黑夜而是光明新生的白日，这城内部，和普通的城有什么不同？
那边最高的建筑物是酒楼，酒楼里的店家小二一样在忙碌穿梭，客人一样谈笑吃酒；酒楼旁边有一间脂粉店，一大堆女鬼在里面挑挑拣拣；街上有各式各样的小摊，吆喝的小贩，他们做的自然熟练，仿佛生前便是如此过来的，死之后又重操旧业。
不知何时笑靥紧握着腰间剑的手已经松开了，因为没有她所想的刀光剑影险死还生，她就好像这些鬼中最普通不过的一员，甚至偶尔还要被走得过近的鬼嫌弃她身上有一种不喜欢的人味。
笑靥嗅了嗅自己的袖子，她什么也没闻出来。
……
“哥你尝尝。”小女孩将油纸包着的酥饼递过去，将另一只手的酥饼一口咬掉一大块。
清清冷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慢慢挪到酥饼上，看了一眼就收回了。
“人呢？”
“看着呢看着呢。”小女孩塞了一嘴的饼，一说话就有些碎屑掉出来：“好着呢。”
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万家灯火，眼中倒映出一个小小背影：“姐姐真好看啊。”
男人沉默一会。
“这是谁啊？”她继续问。
清风撩人脸颊，拂过他浓密剑眉，抚过他凉吟吟的眼。
“一位故人。”他说。
“你还有故人？”
窗户没有人控制自动关上，封住外界的喧嚣繁华。他倚入软榻：“天亮的时候，把她带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