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救人而死
汪正伦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父亲生前在村子里的小学当代课老师。
学校很小,位于村委后面的院子里,虽然又低又矮,却算是村子里最好的建筑了。学级只有一年级到三年级,四年级之后只能到镇上去读。学校里只有二十几个孩子,是农村的留守孩子,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平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
乡下的孩子大多数生活条件很差,有的孩子的没有书包,就用一个破塑料袋装书本,有的甚至写作业的本子都买不起,本子写了正面写反面,铅笔用到短短的,握不住了,爷爷就用一根洗棒棒给捆在一起,实在捆不住了才扔掉,橡皮用了很久很久,都擦成了棉絮状。
村子地处大山深处,生活环境恶劣,那个时候没有自来水,虽然有电,但是三天两头的会停一次。
停电的时候,大山里就会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叫声。村里的老瞎子说,如果听到猫头鹰叫,就是要有人要死了。
他怕黑,也怕猫头鹰的叫声,因为,他记忆深处,那段时间,总是停电,猫头鹰总是叫。那只猫头鹰一到晚上就停在他们家附近的一棵枣树上,发出瘆人汗毛的哭泣。
父亲高中毕业之后,就在学校里教书。
记忆中的父亲穿着一件干干净净的白色衬衣,很高,很瘦,眼睛细长,说话很慢,和声细气,父亲总是让他和弟弟坐在他并不结实的肩膀上,说:“你们看大山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其实,目光所及,他们看到的除了大山还是大山,除了蓝天白云还是蓝天白云。
但是,坐在父亲的肩头,他们完全可以想象外面的世界,那里高楼大厦,灯火辉煌,车来车往。
父亲,不止一次捧着一本旧书,给他们讲述京都故事,那本书,都被父亲翻得卷起了毛边。合上书本,父亲就笑,笑得时候眼睛就会成为两弯月牙,清澈静美。
那一年七月份,雨季到来了,村里的水湾早已经溢满,村里的孤儿小哑巴滑了进去。
这个水湾是一家矿业公司开采石头留下来一个的大坑,中间最深处有十几米。每到夏天,天气炎热的时候,附近的人都喜欢来这里游泳,纳凉。
大水湾每年都淹要死人,之前有一个孩子下去游泳没上来,三个孩子下去捞他,也都没上来,其中有两个是亲兄弟俩,他们母亲晕倒在地上,之后就疯了。
这样悲惨的事情每年都在上演,但是依然没有人当回事。村里的老瞎子索性在水湾边劝导,扯了一根白布围在周围,他吓唬人说:“不能下去,这里的水馋,喜欢吃人。”
没有人会去听一个瞎子的话,一次因为阻止俩半大小子,老瞎子还被打得鼻青脸肿。
水湾每年都吃人,有时候一年一个,最多的时候五个。刚淹死人的时候,大水湾周边沉寂一阵子,人们会争相传告,说别去了,刚死了人。可是,慢慢慢慢的,过了一段时间,人又从四面八方又会聚集过来了。
健忘,好像是所有人的特点,是优点,也是致命的缺点。
那个雨天,老瞎子没能阻挡住小哑巴,也没能阻挡住父亲下去救她,老瞎子跪在水边,对着天地磕头说:“老天,求你保佑汪老师,求你保佑汪老师!”
老天没有听到,继续大雨瓢泼,两人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父亲还紧紧抱着哑巴,哑巴也紧紧地搂着父亲的脖子,人们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们分开。
老村长书老泪纵横,跺着脚,大声骂道:“汪老师傻子呢,傻子!为了个哑巴,不值啊,白白的死了!”
之后,老村长发疯一般,组织让村民拉土填水湾,一辆一辆的拖拉机,大铲车,轰隆隆的,来来往往,运来很多石块和土坷垃,哐哐当当的,一车一车地倒了下去。
秋天,树叶微微发黄的时候,水湾被填平了。
可是,父亲却再也回不来了。
听到村里的人议论父亲,弟弟正仪回来扑倒母亲怀里哭着说:“他们说我爸傻”
母亲抚摸着正仪的头,声音很轻,眼神笃定她说:“你爸不傻,你爸善良,哑巴也是人啊,哑巴从小命苦,没爹没娘,跟着他叔生活,没人疼没人爱的,你爸是心疼他,可怜他呢。”
汪正伦却不这么认为,不是说好人有好报吗?为什么父亲做好事救人还被夺去生命呢?老天为什么不庇佑好人呢?
他恨父亲,为了那个咿咿呀呀的小哑巴,抛下了他们娘仨,让他们孤儿寡母受尽人世间的所有苦难。
他觉得,父亲的死,一点都不值得。
若放在现在,是见义勇为,家人可以有抚恤金,还可以有各种照顾的政策。可是那个可恨的年代,非但没有什么特殊的奖励,就连公正褒扬都得不到,还换来一个傻子的称号。甚至,见过世面的老村长也在说父亲傻!
父亲是多么可悲!
生活在贫穷的时代,尤其是农村,底层老百姓生活艰辛,温饱问题尚未解决,他们是以得到利益为做人基准的,什么帮助,什么奉献,什么高贵,什么品质,他们一概不懂。在他们的世界中,除了粮食,就是金钱。更别谈什么人生与价值!
后来,汪正伦走出那块贫瘠的土地,他的头脑里有了丰富的知识,他的身上有了知识分子的认知,他才懂的这些道理,他不再恨父亲,不再埋怨那块生他养他的土地。
汪正伦认为,只有物质富有了,人的精神才能得到提高。
但是,父亲的死始终是他的隐痛,在他以后青春的岁月里,即使有恻隐之心,他也从不敢让自己爱心泛滥,他不想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如果那样,人生毫无价值,活下来的人,也会生不如死。
父亲死的时候,才三十四岁,母亲三十三岁,多么好的年华啊,母亲还那么年轻,从此以后,就无人相伴,孤独终老。
父亲死后,村里人就在背后议论母亲:“从她的脸上看出一种苦相,算命的说她‘家菜籽落了枯地上’。”
汪正伦是在村里的小卖部听到那些人的议论,他不懂那些人说的什么,但是他可以察觉出那是不友好的,因为他们的表情是尖酸刻薄的,他们看他的眼光都是冷漠,毫无温情。
父亲走后,母亲用孱弱的身躯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家。在农村,家里没有男人,就像房屋没有顶梁柱,随时都会坍塌。哥俩还小,家里的地里的,轻活重活,为人行事,都是母亲一人在操劳。
母亲不善言辞,遇到事情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有个好心的邻居婶子劝母亲再嫁,他们说找个男人可以帮助拉扯一下孩子,并开始给张罗着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