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汉阳江上柳,望客引东枝
因着程老夫人的寿辰,程府里这两天热闹得很,早早就装点起来。
终于到了正日子——五月二十三。
整个府里一早便忙活起来,小辈们用过早膳就都带着贺礼去阖荣苑请安。
好巧不巧,程晏与程琼一道,在门口刚巧遇上程婉。
程晏轻蔑一笑,微微欠了下身子,道:“二姐姐先请吧。”
程婉使劲剜了她一眼,径自带着人朝院子里去。
待众人见礼落座,便开始各自献礼。
程修泽送玉棋盘,程修晗送大屏风,程修至掷重金买下了一套玉川先生。
到了小姐们,程婉送了一套六只的蜀锦团扇,绣样精美,蜀锦贵气,选色也沉稳,与程老夫人的年岁地位相称。
按着次序,接下来就是程晏。
程晏起来欠了身子道:“祖母容秉,孙女懒怠,我的那份儿稍后才到,还是让两位妹妹先来吧。”
程婉才想说点什么,刚要开口,就被对面的程修至使了眼色,无奈瘪了瘪嘴。
“那就琼儿先来吧。”老太太也没计较。
程琼呈上了一串手钏,老太太信奉佛法,程琼特意去找了方丈开过光,又一颗颗挑了珠子串上的。老太太喜笑颜开,立时就戴在了手上。
程姿献上了一幅亲自绣的百寿图,倒也不失心意。
这时候,玉竹朝程晏耳边说了句“好了”。
程晏于是起身上前,道:“孙女愚钝,又不是心灵手巧的,唯独通些医理,”程晏转身取了玉竹手里的盒子,“这是孙女查阅医典,编成的药膳方子,听闻祖母时常腿疼,或有裨益。”
她转头给了玉竹一个眼神,玉竹就出去了。片刻,只见忍冬捧着托盘进来,里面放着一只小盅。
程晏继续道:“这是孙女熬的醒脾祛湿汤,提前煮化了阿胶,熬制红枣糖霜去除苦味,又加了少许山楂汁中和甜味,早起熬了一个半时辰,一路过来凉了些,此时饮下应是正好。”
秋嬷嬷笑呵呵地接了托盘过去,开了盖子,放在老太太手边的小几上。那小盅是温热的,向外散着中药与红枣中和的甜丝丝的药香。
程老太太尝了一匙,点点头道:“的确不错,比我平日喝的那些苦方子强多了,晏晏有心了。”
出了门,程婉即刻就装不下去了,撂了脸子:“投机取巧,阿谀谄媚倒是有一套。”
程晏打了个呵欠,没听见似的,对程琼道:“四妹妹,明日我们出府去街上逛逛吧 ,听说金玉阁又出了新样子,去晚了可就赶不上了。”
程琼立马会意,敞着嗓子道:“何必等明日啊?咱俩又没禁足,待寿宴结束,叫着书仪表姐一起,咱今儿就去!”
说完,程琼拉着程晏扬长而去。
上了年纪的人逢九称十,程家钟鸣鼎食,这六十九的大寿更是热闹。女儿家不必去前头迎宾客,程晏与程琼自去戏楼找了个角落偷闲。
程琼杵了杵程晏的胳膊,“诶,我发现你如今是越发不同以往了。”
“如何?”程晏耷眼瞧着楼下的戏子舞者。
程琼听得十分受用,又上下打量了程晏一番,道:“打扮也与平日不同了,往日你何曾穿过这样明艳的衣裙?”
程晏今日穿了一水大繎色织金流纹百褶裙,配以米白的如意淡纹襦衫、荷花白的纱罗披帛,手持玉簪花绣样的亚麻色轻容纱团扇作点缀;她本就肤白,这红将她衬得剔透莹亮,明媚而不妖,明明衣着鲜亮,却似白玉无瑕。挽着寻常的单螺髻,鬓上的点翠步摇着实不俗,配着一支珍珠簪子,举手投足间从容华贵,质若幽兰。
程晏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这有些扎眼的襦裙,不禁垂首轻嗤。
穿这衣服是为了激将程婉;插那步摇是为了讨老太太欢心;腰间坠着的玉佩是程璟非要她系上的;团扇是她为了少与不相关的人攀谈,准备遮面用的。若说她自己的心意,只有那团扇上的玉簪花,是她从一众团扇中选了这把的缘由。
她漫不经心地搭着程琼的话道:“一身衣服而已,穿一日也不会掉块肉,图个喜庆,奉承祖母她老人家开心罢了。”
程琼端详着她,少顷,摇了摇头道:“不对,前些日子,你还二姐长二姐短的,恭敬得很,没想到你发起性子来,比我是狠多了!”程琼的表情,一如那日的惊异,还有些不加掩饰的得意。
程晏扇了扇手中的团扇,语气淡淡道:“她不生事,我给她留几分薄面;可她非自己送上门来,我也没那个好脾气给她脸。”
听了这话,程琼猛地一拍程晏的大腿,“就是!”程晏被她这一拍,手里的团扇险些掉了下去,她有些嫌弃地转过头看着程琼。
程琼正在兴头上,神色飞扬道:“我早就瞧不惯她了,成天那副做作样子在祖母面前溜须拍马的,也不嫌累!”
程晏忙拍了她的手,“什么溜须拍马?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日子,嘴里没个把门儿的。”
程琼忙左右看了看,瞧得只有她们两个的贴身侍女在身侧,转过来小声朝程晏道:“还好还好,都是自己人。”
程晏无奈叹了口气,起身道:“走吧,去看看韩家的人到了没有。”
程琼听话地也起了身,道:“还有大姐,不知道大姐今年送什么稀奇玩应儿给祖母。”
“大姐?”程晏怀疑地问道,“大姐今日也来吗?”
“这,当然了!祖母最疼大姐了,况且也无事,自然会来的。”程琼肯定道。
程晏有些狐疑,还是咽了下去,与程琼一道下楼。
此时,张彦之刚进府门,一身青绿衣袍,墨白折扇,衬得他儒雅脱俗,如松如竹。甫一进院子,便引得夫人小姐们的注意,程修泽见状,逮着个空子,便让人引着他去院子里躲清净了。
张彦之被小厮一路引着从小径过去。
遥遥瞧见一红衣女子,面颜如玉,姿容明丽,正徐徐而来。待走得近些,方瞧清那人竟是程晏。
清风微拂,浅浅的披帛随风舞动,空气中含混着玉兰花的淡淡气息。那风似是有意嬉闹,倏尔吹起,不经意,一支团扇从女子的手中滑落,滚落到花池旁停下。
而他正在花池后。
他缓步而去,拾起那绣着玉簪花的团扇。
“多谢表哥。”程晏道。
张彦之将团扇递给了程晏,道:“你们这是彺何处去?”。
程晏道:“我和四妹正要去迎一迎舅母和大姐,二哥这会不知道哪去了,不然定要拉着表哥去酒窖呢。”
张彦之微笑着道:“少辰的手艺的确是一绝,旁人若知我成了他的座上宾,怕是要争相来与我结交了。”
程琼一脸嫌弃地道:“表哥你可真瞧得起他,凭着你弱冠便已做到翰林,二哥的酒都要贵上二两。”
程晏看出张彦之的局促,道:“此时人少,表哥自可去戏楼躲清净。”
张彦之会意地笑了笑,微微点头,“多谢。”
程晏二人与张彦之作别离去。
程琼叹了口气道:“就凭表哥这副样貌,又是当朝最年轻的翰林,任是公主都免不了多看两眼,怪不得要躲清净。”
“怎么,你还未及笄呢,就春心萌动了?”程晏心不在焉地打趣着。
程琼马上变了脸“哪有!”边忙着环视左右,“莫要拿我玩笑,让别人听了去可就坏了。”
程晏道:“现在知道背着人了。”
正说着,从岔路上过来了个侍女,行了礼道:“三小姐,二公子请您过去。”
此时,生云亭,程修晗正与程璟在院子里下棋。
“臭小子,净是阴招。”程璟皱着眉头瞧着棋盘,手里捏着一颗棋子迟迟不落。
程修晗也不让着他:“你这做叔公的,棋下不过就罢了,棋品也是一塌糊涂。”
程璟把棋子彺棋罐里一扔,眉毛一拧,“怎么了?你个小辈,我还不能说了?”说着,索性把棋盘一推,“不下了、不下了。”
程晏在门口瞧了半天,此刻才装样道:“何事喊我来?”
程修晗拉着程晏过来,指着棋盘道:“你快来治治他吧,下不过就说下不过,一个劲儿跟我倚老卖老!”
程晏有些失笑,对程璟道:“你这臭棋篓子,又赶跑一个。”
程璟怒目横眉地扯了扯胡子,“你个黄毛丫头,你是哪边的?亏我来给你撑腰,还得罪了一院子的人。”
程晏拽着程璟转过身去,小声道:“你别跟他抬杠,今儿个他那封了一年半的甘露堂起窖,你消停些,我帮你弄些来。”
程璟一听见甘露堂,眼睛都亮了,问道:“可是那个失传已久的古方甘露堂?”
程晏挑了挑眉毛,压着声:“正是!”
程璟想也不想:“那好,我不同他计较了,酒的事你可给我办妥了啊。”
程晏边送着程璟出去,边回头朝程修晗眨了眨眼——搞定了。
送走了程璟,程晏对忍冬耳语了几句,忍冬会意办差去了。程晏则又进了院里。
“你喊我来,就是为了把他弄走?”
“架子倒是不小,”程修晗拎出一个食盒,道:“谁敢让你吃亏?”
程修晗将食盒打开,里头是一碟粽子、一碟糯米糕和一碗奶酪浇樱桃。
这粽子,似是康叔的手艺。
程晏有些惊讶,“粽子?”
程修晗道:“端午那日,你不是没买到吗?惠山出门遇见的,”他念叨着,“给了你就吃得了,哪儿这么多话……”
程晏怼他的话到了嘴边,想到答应程璟的事,还是咽了回去。
她捡了一块糯米糕,早上熬药膳起得太早,连早饭都是随意应付,现下倒真有些饿了。
这时候,忍冬在院门轻轻喊了程晏,程晏会意,来不及放下那糯米糕就悄悄出了院门。
才出门,就望见了廊下立着的张彦之。
“汉阳江上柳,望客引东枝”,他青衫绿袍,温文尔雅,倒与那垂柳相得益彰。脑中回响起程琼说的话来,程晏不禁暗自叹息——可惜了当时张彦之成亲之时她不在京城,亦无缘得见他心慕的女子,究竟如何特别。
她回忆着,似乎从没见过张彦之发自肺腑地开怀。这样一个将不以物喜贯彻到极致的人,大婚那日的觥筹交错,可会令他真正酣畅喜乐?
她吩咐忍冬把风,别让惠山他们看到。随后走近了张彦之,道:“表哥,你可还记得前几日我二哥说要邀你品酒?”
张彦之点头,“不错。”
程晏道:“可否请表哥帮个小忙?”她用手比了比“小”,却发觉自己手里还捏着吃了一半的糯米糕,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张彦之瞧了瞧那带着齿印的糯米糕,嘴角微勾,“可以。”
程晏顿了一顿,“你不问问是何事吗?”
“你不正要说吗?”他神色温柔,让人如沐春风。
程晏略作迟疑,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方才我师父跟二哥哥下棋,两人有些龃龉,我答应了师父帮他弄些二哥的甘露堂才给他哄回去。只是我前几日才跟二哥伸过手,所以……能不能……。”
“可以,要多少?”
程晏没想到他竟这么爽快,算了算,道:“若是小坛,那就四坛,我们一人一半;若是大坛,那就两坛,如何?”她两眼希望地看向张彦之。
张彦之点点头,“好,那你先进去吧。”
程晏立刻舒了一口气,刚要抬脚,又问道:“表哥你不进去吗?”
“我稍逗留些,莫让他瞧出端倪。”
程晏会意,和颜道:“那就多谢表哥了。”说完朝院门去。
“你何时出去的?”程修晗道。
“我去看看那老头是不是真生气了,好歹也算个长辈,你也不让着他些。”程晏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说完还咬了一口手里的糯米糕。
“你倒是大度,怎么不替我作陪?”
程晏咽了咽,理直气壮道:“我又不会下棋,难不成让我跟他下五子棋吗?被人知道还不笑掉大牙?”
“五子棋吗,在下也略通一二。”声音从院门传来,正是张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