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大帐里环支着一排桌子,上面整齐放置着阵亡将士的牌位,桐县难民正在祭奠亲人。
白烛短香,素缟麻衣,有坐有站,有跪有瘫,姿态各异的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心里话,一片哀伤肃穆。
牌位前的香炉里,三炷香细烟袅袅,梅雪海跪坐在草席上给张云贞烧纸钱,仔细地对牌位说他从军后家里的事,像个真正的遗孀。
“你是个孝顺孩子,你爹娘以你为荣,收到你寄回来的军饷,老两口高兴呢,把房子翻修了,又扩建了几间,盼着你娶媳妇。左等右等你不回来,你爹娘索性不问你意见,直接把媳妇娶回了家,就等着你回来生孙子,可惜刚办完婚事,上游大水就冲垮了河堤,洪水冲进了村子,冲毁了房屋,房子塌了,房梁压死了你娘,你爹也被水卷走,想必你们一家在地下也团聚了,今生福薄,来生上天定会厚待你们……”
不远处的将军帐外,张衡林正不安地来回踱步。
经过萧将军的亲自安抚,难民们情绪已然安定下来,可是他听说长风军不日就要拔营分批离开此地,这个临时营地即将废弃,他想问问将军下一站去哪里,能不能带着无处可去的桐县难民。
男人好说,可以直接加入长风军,但是女人不行。
她们死了父亲、丈夫和孩子,本来就难以活下去,如果留在寸草难生的戈壁滩,熬不过三五日就会丧命。
萧将军威名在外,长风军军纪严明,部队恪守“军中无女”制度,对待寻亲的难民,他做得比别人好多了,即便如此,张衡林却不自信萧将军会为这些平民妇女打破军纪。
活了这么多年,他也知道带妇女行军的部队里,妇女的下场是什么——白天是杂役,晚上是军妓,没粮食的时候就是人粮。
当初带着乡亲们寻亲只想着给他们谋一条活路,可是没想到桐县的军人们都死得差不多了,活着有多苦,他一天比一天认识得深。
回也回不去,留也不能留,他只能觍着脸求萧将军收留这些妇孺,带她们行军,护她们周全。
“做饭也好,纳衣也罢,只求每天几口饭,只要能撑过冬天,来年她们自然会回到家乡,重新耕种故土的地。”张衡林跪在萧长凛桌前,边磕头边哭求,“她们全部做男子打扮,平日里一句话都不说,定然不会毁了将军英名,求将军施恩。”
萧长凛看着书桌前跪着的张衡林老泪纵横,心里颇为欣赏他的品德。他已经知道了这一路来他们一行人的经历,张衡林从没有放弃过任何一个人,这种慈悲与仁爱,比当朝以“德行”著称的朱理浩大学士高多了。
“我知道了。”他揉了揉太阳穴,摆摆手让张衡林退下,又让人唤杜仲过来。
张衡林没得到确切答复,心里并不踏实,留在将军帐外迟迟没走,于是就看到一位年轻军医背着药箱匆匆进了萧将军军帐,他一拍脑门,突然想起退下前萧将军扶额揉太阳穴的动作,自言自语道:“原来萧将军身体不舒服,那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不正好触了他霉头吗?”眼珠子一转,当即想起了梅雪海,“这个老乡懂些医术,如果她能治萧将军的病,不就能借着她的技术再求一求将军吗。”
他两手一拍,为自己的聪明鼓掌,一路疾步走向大帐。
梅雪海被张叔从灵堂叫走,一路小跑着跟在他身后,与他一起等在将军帐外。
帐门外守着两个护卫,其中一个方脸宽额忠厚长相的高个子,就是那天与林清泽眉来眼去的左卫高寻,他见张员外去而复返,还带来烈士遗孀,喊问道:“张员外还有何事?”
张衡林拱手一拜,脸上写着担忧:“此前我不知将军竟然身体不适,我们虽做不了什么,但心里盼着将军好,军营里都是男人,男人嘛,粗手粗脚的,伺候起来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女人家心细,照顾人更细致。”
他招手让梅雪海近前来,介绍道:“梅女懂医术,熬药、食疗比别人上手更快、更好,如果她照顾将军,必定比男人强。”
高寻面色古怪地看着梅雪海,点了点头,进帐通报,不一会就放他俩进去。
萧长凛背对着帐门,正拿着几味药和杜仲讨论什么,他没穿军甲,只着玄色箭袖便服,身材高挑,身姿挺拔,隔着衣衫能看到线条优美的肌肉轮廓,他肩膀宽阔,腰部窄瘦,同色腰带下,衣衫盖着一双长腿,脚上蹬着一双皮质皂靴,利落飒爽,当真是英姿勃勃的少年郎。
他听到脚步声扭过头,面色清冷,眼神锋利,刀般看向梅雪海,似要穿过皮肉看进她的五脏六腑。
梅雪海一身惨白麻衣,低着头,看不清神色,睫毛簌簌颤动,似乎心里藏着不安,却又站得端庄淑仪,透着一股倔强。
萧长凛听高寻汇报说张衡林送这个女人来伺候他,心里是诧异的,她是个寡妇,被人拉着来伺候上峰,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她身上还穿着丧服,怎么对得起壮烈牺牲的丈夫!
他见惯了媚上的手段,没想到老张会这么做,霎时有些失望,想要让她知难而退,冷声命令:“你来看看这都是什么药材?”
梅雪海却没听出他言语里的不满,反而抬头看了看萧长凛,好看的眼睛里少见的没有了怯懦,忽地生出了一抹光华,像天光破开黑云,万千景致从她眼中生出,万物复苏,她柔声应道:“是。”
萧长凛回过头,随意从桌上拿起一株不知名的杂草观察,只是手指,怎么有些僵硬。
杜仲依次摆放好药草,从她一进门他就认出她是被林右卫护着的,受了鞭伤的美貌女子。
没想到竟是个没破身的俏寡妇,此刻还被人送到将军这里来,果然是红颜祸水,颇有些傲骨的杜大夫心里有些瞧不上她,冷冷说道:“张夫人,您挑知道的说。”
看到药草,梅雪海就觉得舒心、踏实,这些看似不起眼的杂草,实际上都是不毛之地的居民治病的良药。
她走上前站到萧长凛身边,拿起一根带鳞叶的枯树枝,说:“肉苁蓉,主五劳七伤,补中。”
放下干枝,又拿起一株干枯尖锐的带刺杂草,说:“刺蜜,涩肠止痛、止渴除烦。”
又小心拿起旁边干涩葡萄一样的黑色小串:“旁玛,明目安神,补肾生精。”
……
萧长凛用眼角余光瞟看梅雪海,她轻轻拿起每样药草,抚摸着枝干或者叶片,每每拿起一样,总要抬头看他一眼,目光里带着征询,声音绵软却吐字清晰,在安静的军帐里回响,柔和轻盈,
莫名地,他心里有一片羽毛翩然划过,沿路留下一丝若有似无的搔痒。
她对药材数如家珍,看来,并非一知半解。
不过,杜仲天赋异禀,年纪轻轻就考进了太医院做了一等御医,尚且认不全这些偏远地方的戈壁药物,她一个乡下女子,怎么会知道这些?
御医杜仲看着梅雪海,目光从冷淡到敬佩,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她认识每样药材,能说出药理、作用,有些杂草只是他从地上随手拔的,她竟也能说出一二,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一开始的质疑鄙视渐渐变成敬佩惊喜,他不禁好奇问道:“梅姑娘,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生僻的药材的?”
梅雪海望了杜仲一眼,目光深邃,仿佛穿过眼前的景象,看到了早已逝去的往昔,泪水从眼眶滑落,她轻轻拭去,勉力地笑也遮不住眼里的悲伤,她说:“我爹爹是大夫,我娘自幼体弱,身上带着怪病,本是我爹的患者,后来他俩两情相悦,我爹带着我娘游历四方,求医问药,遍寻全国良医,也曾去过异邦,用尽办法也没留住娘,后来爹爹做了游方医生,他去世前曾带着我行路万里,小女有幸见识了这些不常见的良药。”
杜仲出身医生世家,自小认识不少为了寻求一味良药熬白了头发的大夫,深知这种不治之症多么折磨人,对病人是无望的希冀,对大夫是徒劳的尽力,每每生出一点希望,都要迅速失望,煞是熬人。
出于对前辈的敬佩,他连带着对梅雪海都多了一层怜惜。
原来她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经历,少失怙恃,又殒公婆,再丧丈夫,明明只是个豆蔻少女,却要一遍遍承受丧失亲人的痛苦,如今孤苦伶仃,走投无路,竟落得被人送作礼品的下场。
杜仲心有戚戚焉,险些落泪,转头向萧长凛求道:“梅姑娘是个有学识有见识的,不如就让她跟着我吧,本来您也打算让这些难民去我那里照料伤员的,我就斗胆求您允她随时能跟我出营,挖挖草,种种药。”
萧长凛神色阴郁,她寥寥几句话就能让杜仲从不屑到疼惜,真是个有本事的女人。
他看了眼杜仲,又盯向梅雪海,冷冷问道:“你去吗?”
梅雪海静静地回望萧长凛,一时有些无措,顿时急坏了旁边的张衡林,他一听萧将军原计划把难民们安排给杜大夫,松了一口气,连忙给发呆的梅雪海使眼色让她同意。
梅雪海接到信号,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像一只没有主意的玩偶。
萧长凛看着这个柔弱的美丽女子,突然生出一种遇到对手的错觉。
她有主意吗,有主意的人怎么会跟一只公鸡成亲,会让人随意摆弄?
她没主意吗,没主意的人怎么能让遍见美色的林清泽失了魂,让惯见生死的杜仲生出怜惜?
萧长凛勾唇一笑,他好像,对这个女人,产生了兴趣。
他一笑,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杜仲开心地拉着张衡林说道:“太好了,张员外,你就带着你的人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