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三十阶
“为什么杀他?
“为什么……要和他们合作?”
令婉以为自己心潮汹涌,盈满讶然与失望,应该激动、应该颤抖的,但她问出口的时候,却意外的平静。
就像她得知温容倚音讯全无、生死未卜的时候,一样冷静。
彼时她甚至能拦下冲动的早晴,与始作俑者刘遵演一场和睦的戏码,再坐下来好好分析宁太后最近的异常之处。诸多繁杂思绪,以至于她竟没有空把“温容倚失踪”的事实放在心上。
现在也是如此,在看到这封信的第一刻。令婉第一反应不是痛苦,也不想去质问宁太后,她只是在思考,嬢嬢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又会给她带来什么。
她所有喜悲的关窍,似乎都在温容倚离京的那一刻,被锁得完完全全,一寸软弱、一寸犹豫都不能露出来。
宁太后步伐缓缓,走到令婉面前,有容为她们二人关上了门,房间里就愈发暗下来。
令婉退了一步,脑袋发晕,下意识伸手撑着背后的箱子,捏在手上的纸便也飘飘摇摇落到地上,正巧飘到宁太后脚边。
她弯腰拾起来,平和哀柔的语声钻进令婉耳朵,明明那么和蔼,她却忍不住浑身发凉。
“清灵,此事我愧对你,但是……嬢嬢只能这么做。”
令婉嘴唇张合,却是哑然失声。一直到很久以后,日色从宁太后背后,移到她身边,她才从喉头溢出几个字:
“必须?”
她语声凉薄,“必须要帮刘遵?必须要杀隐秀?到底是什么样的前尘旧事,值得您做到如此地步?”
令婉眼眶不知何时蓄了泪,出口的声音终于慢慢颤抖起来,她将手上棕红珠串一甩!
迸裂满地断线碎珠,清脆的掉落声音断断续续,一刻不停。
令婉落寞摇摇头,“嬢嬢还想让我再守一回灵堂,是吗?”
“隐秀遇难的消息被我瞒了下来,刘遵不说,朝中没有几个人会知道。但是这样的太平能装多久?我又能撑到几时?到时嬢嬢放任虎狼杀进宫城,您难道要带着我一起跳河为颍川公主殉葬吗!”
“清灵!”宁太后厉声喝止,“这些捕风捉影的事,你是国朝的郡主,怎么能不问真假就轻易说出口?”
令婉自嘲嗤笑,“捕风捉影?有些事情是真是假,嬢嬢不是最清楚吗?”
她直直逼视宁太后,口中幽幽吐出两个字,“倩娘。”
宁太后登时浑身一僵!冰冷视线如刀,眯起眼睛看向令婉,“你说什么?”
令婉从未见过宁太后这副模样,二十年了,她是宁太后膝下惟一的孩子,她将她视作亲生母亲,敬她、爱她。
宁江湘也是如此,天底下不会有人比嬢嬢更爱她、更护着她。
令婉始终这么觉得,只是现在,她忽然意识到,在宁太后的一生里,有太多她触及不到的东西,也许这些前尘往事,其实比一个女儿更重要。
所以她没有拒绝刘遵的合作,为他在姑苏境内筹集人马,伏杀温隐秀。
“嬢嬢这辈子最大的噩梦,不就是这个倩娘吗?”令婉低笑一声,“寿辰宴上的颍川公主,所有的遭遇,是不是与倩娘如出一辙?”
宁太后无言默然,只是静静看着她,良久对峙以后,宁江湘还是投了降。
她脊背微塌,神色也再不似方才那般冰冷,甚至是失落而讨好的,“清灵,嬢嬢不会害你。但是这是我和太宗皇帝欠他们的,我不能不纵他一次……”
“所以……孽果是温隐秀来承担?”
令婉猝然打断她,“嬢嬢要纵容刘氏,怎么不干脆让他们杀了皇兄?结果一样,刘胭此胎必得男,未来的官家就是她的儿子,未来的大娘娘就是她!到时等着我们又是什么?我不如现在殉了温隐秀,总比落在他们手里好。”
她说到最后,嗓音嘶哑,语声决然,似乎只要出了这道门,她当真就要说到做到,去与温容倚共赴三千尺碧落。
“清灵!他不会死!”宁太后上前,狠狠拽着她手臂,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他不会死,你我都不会,我只是想留下刘胭的孩子……”
令婉倏地睁大眼睛!
“郡主!章淑仪请您去繁英阁!”
云旗的声音传进来,猝然打断一室剑拔弩张氛围。宁太后松开她手臂,令婉整了整衣裳,用袖子抹去眼眶里未流下的泪,定了定神走出去。
“姑娘……”云旗关切道。
令婉朝她安慰一笑,“没事。”
说罢,她很快又问:“章淑仪怎么会在繁英阁?”
“说是官家的吩咐,刘昭容这两日因为吃不好、睡不好,心绪有点儿烦闷,官家就让娘子们都去陪陪她。今日章娘子去了,但是方才遣她的婢子来请郡主,大概是心中不安吧。不过郡主真要去吗?繁英阁现在毕竟……”云旗犹犹豫豫不敢说出口,令婉却懂她的忧虑。
“去吧,今日不去,刘胭往后还会找我去。她总要算计这一回,我躲不过。”令婉平静道,“去和早晴说一声,先把裘宅附近的人手撤下吧。”
云旗讶然问:“为什么?她们……已经准备了很久了。”
令婉浅笑答:“现在不是好时机,我们背后没人撑着了,说不好,早晴她们会没命的。”
云旗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应下了。
令婉停下脚步,她已经走出慈明殿了,徐徐回身,日色贪婪吞噬鎏金牌匾。
“让早晴她们守住公府,绝不能让阿姐和婼婼陷入险境。再派人去给晏公送个信,就说……之后也许会有人揭开前尘,请他稳住朝臣之心,不要让他们倒戈向虎狼。还有……魏夫人那里,记得也去说一声,如果有机会,看住殿前司,处理掉黄观。”
云旗愕然,“姑娘……您……?”
令婉温然淡笑,最后抬头看了眼慈明殿的牌匾。
“若有隐秀的消息,都转给晏公吧。”
她决然朝前走,不曾回头。
云旗怔怔立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跟上去。良久,她方咬咬牙,万般不舍地往回走。
姑娘交代了她很多事情,她……要为她扫清后顾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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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寒山寺,不像坊市之间已经酷暑蔓延,它矗立半山腰,四周不少参天古树,遮天蔽日,太阳照不到,热气便散不开来。
此处已经渐渐无人问津,相比早年,姻缘树与鸳鸯牒的故事初初闻名的时候,几乎可以称得上门庭冷落。
温容倚一步步走上崎岖台阶,此路依旧难行,他四岁那年,清晨过后,开始登山,走走停停,一直到将近午间才走进属于他的那间破败厢房。
周遭草木如旧,枯萎了还会生长出新的,杂乱无章,却也生机勃勃。
春朝烟雨散去,此刻只剩树影婆娑,温容倚拂开遮住视线的枝叶,天王殿的金顶便映入眼帘。
念诵经文的平静声音不绝于耳,泉水清泠,声如环佩。
温容倚没有在天王殿停留,他继续向上走。走一炷香,再朝右边的台阶拐,再走半盏茶时间,途径通往姻缘树的三十三重台阶之后,行过一片只摆了一口水井的空地,就到了他居住十五年的地方。
有一灰衣人坐在水井边,也不是打坐的姿势,只随意坐在地上,闭着眼凝神冥思。
温容倚放轻脚步走过去,不过片刻,灰衣人便睁开了眼。
他已经很老了,两颊消瘦、鼻侧纹路很深,整张脸都是松弛的,眼睛更是许久才聚上焦,朝温容倚所在之处看过来。
温容倚停在五步之外,单手置于胸前,朝那灰衣人微微躬身,“贞悟师父。”
甫一听见声音,贞悟师父眉间便缓缓舒展,徐徐道:“是你啊,隐秀。”
温容倚一怔,“师父……仍可用旧称唤我。”
贞悟却摇摇头,“你从来不属于寒山寺,更何况如今已入庙堂。我应以你俗世之名唤你,否则,是亵渎你、也亵渎置于我寒山寺的三十六尊金像了。”
温容倚默然片刻,点头应是。
贞悟便又道:“故地重游,所为何事?”
温容倚徐徐回:“来探一探前尘。”
“前尘数年,是否错过了什么,因而来寻?”贞悟问他。
温容倚轻声答,“不曾错过,但我辜负前尘。”
“今日来,是为补偿?”
“不,既已辜负,即使重圆,亦是有瑕,补偿无用。”
贞悟听罢,点点头,仍是那样随意的姿势,“你比从前看得开了。”
温容倚淡笑,抬头望了望禅房上方天空,此处没有很多遮天巨树,日色能毫无遮挡地洒下来,刺进他眼睛里。
半山腰上,气息更加清净,云雾似乎就在身旁,抬手就能笼入怀中,实在是清新畅快的好景象。
“贞悟师父见谅,素……隐秀告辞了,愿师父心间清明,无谓耳目混沌。”
贞悟又是点点头,摸着水井起身,而后一路慢慢地、颠簸地,走回幽寂禅房之内,消失在温容倚视线里,似乎也消失在他过往十多年的记忆里。
他视物不清很多年了,从温容倚刚来的时候,他便已经看不清东西,这么多年,看来是愈发严重了。即使他站在贞悟身前,师父竟也认不出来他。
温容倚转过身,这片水井空地南边,就是姻缘树所在之处。
他抬步,徐徐朝在梦中出现过无数回的三十三重台阶走去。
烟雨不浓、春雾不柔,盛夏的姑苏,其实并不算多好看。
温容倚一步一步走上台阶,眼前似乎又浮现一抹水红衣裙,蹦跳着,像轻盈的蝴蝶。
走到一半,他驻足,缓缓回头。
水井空地上,寂静无声,空无一人。
在此处,能将一排死寂禅房一览无余,是很好的风景。
他释然笑了,不再多停留,很快跨过剩下的十步台阶,姻缘树近在眼前。
鸳鸯牒的故事之后,许多人慕名来寒山寺,此处热闹了很长一段时间。彼时温容倚已经回到上京参加科考,只能从世人口口相传的佳话里,听到那场旷世好姻缘。
姻缘树上挂了许多玉牌,形态各异,看上去都是自家做的。
温容倚一块一块拨过去,但是很久很久,他都没有看到熟悉的秀丽字迹。
难道是被谁取走了吗?
想来也是,这么好的故事,这么好的姻缘,谁不想沾沾喜气呢?
温容倚不再翻找,而是从袖中掏出一块修整得整齐莹润的白玉牌,此处备下了笔墨,只是很多年不曾用过,温容倚润笔许久,方能堪堪顺畅写出来。
落笔的时候,他稍稍犹豫了片刻,脸上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柔情笑意,写下世人尽知的那四个字,又将后面四个字,坏心地稍稍改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