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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刀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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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郡主……”

    刘胭说到最后,声音几近嘶哑,满室寂静,落针可闻,只有她声若蚊蝇。嗡嗡响在令婉耳畔,她眼睛直直盯着刘胭,只见她十指一松,脊背微塌,拽紧她衣裙的手骤然松开。不过一瞬间,整个人便向前扑去,令婉骤然大惊——

    她身怀有孕,肚腹绝对不能受伤!

    刘胭整个人半趴伏在地面上,脊背起伏,剧烈地喘着气。赵揽正张开手,想护着她小腹扶她起来,令婉也立刻蹲下身,却见刘胭半抬起头,冷汗滴到唇边,浑身微微发抖,牙关发颤道:“请郡主原谅……”

    她眼神坚决得可怕,仿佛燃起焰火,直直烧进令婉眼底,黑色的瞳仁映衬脸色格外苍白,嘴角费力地微微提起。

    是个疯狂的胜者。

    令婉好像能听见她心底的声音,就像回荡在梦魇里的那句“不死不休”一样。

    你裴清灵可以重伤自身捆缚我的家族,我又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都是卖可怜掉眼泪,谁又学不会了?

    刘胭最后是被赵揽半抱起来的,她肚腹受凉,整个人虚弱得无法走动。赵揽轻手轻脚将她放到榻上,令婉看见他为她掖好被角,特地裹了一层厚毯在她小腹上。

    她收回视线,手撑着地慢慢站起来,婢子们方才都已经识相地退去外间,赵揽想不周全,就一个人呆呆坐在那里陪刘胭,也不知道寻个太医来看诊。

    令婉无声走远了,招招手唤来一个年轻的婢子,脸还是嫩生生的,睫毛扑扇、眼睛一眨,幼稚又天真。

    她乖乖地行礼福身,虽是繁英阁的婢子,却没有因繁英阁与长宁郡主交恶而对令婉不恭敬,令婉低声对她道:“昭容身子不适,劳烦你去太医院找一位太医来,就说是官家吩咐。”

    说完,她也没有对赵揽道别,径自离开繁英阁,将让她头痛的人与事都抛在身后。

    刘胭不需要她的回答,赵揽也不需要。只要刘胭跪伏在她脚下的这出戏演好了,她腹中的孩儿自然会帮她获得赵揽的怜幸,没有人在意长宁郡主是否真的会原谅她,也没有人在意刘胭到底需不需要她的原谅。

    本身就是一场戏,你方唱罢我登场,谁都能借东风上去唱两句、演一场。有时斗法不像棋局,步步为营、精妙绝伦,倒像在毛线团里争那个缠上针的第一根线头,毫无章法、乱打一通。

    云旗在繁英阁门口等着她,她挂上忧心神色,想来已看出她不对劲。

    “姑娘,出事了吗?”

    令婉摇摇头,“没有。”

    算不上出了什么事,只是让她看清楚一件事情——她大概,真的有可能会败在刘胭手下。

    她与云旗自有默契在,什么也不用说,便一道往慈明殿走。

    繁英阁与慈明殿是两个极端,一个是满宫最奢丽,一个是四海天下都难寻的清静。拐过游廊,在宫道上洒扫侍候的婢子渐渐少了,再过一座假山,便仿佛彻底隔绝了外间的喧闹。

    令婉徐徐行走在婆娑树影之下,初夏灼灼日光透过虬枝翠叶间的缝隙洒下来,刺得她闭了闭眼睛。

    周遭太安静,显得她的语声过分突兀,身边云旗好像原本也沉浸在景致中,听见她声音,下意识抖了一下。

    令婉问,“你觉得刘昭容同她父兄比,谁更聪明?”

    云旗垂首细思,喃喃道:“刘阁老能将官家骗得团团转,官家登基不过半年的时候,就逼得太后娘娘放了权,还把刘大学士提上来,自此刘家之势,朝中很少有人能拦住几分。想来……‘姜桂之性,到老愈辣’?[注]”

    她音调高,说话也俏皮,听起来语声总是一跳一跳的,即使正色分析,听起来也叫人心情愉悦。

    令婉一笑,没有很快答复她。

    其实云旗说得有理,刘守光是几十年难遇一回的棘手人物。若非官家登基才没几年,朝中还有晏公支撑,恐怕真要成一手遮天之势。这样的人,当然是聪明的。

    但是刘胭……

    “刘胭的聪明之处在于,她能看懂官家的聪明。”令婉舒出一口气,缓缓道,“刘守光与刘子限或许觉得,官家好就好在他蠢笨,因为蠢笨,所以心善又好拿捏。坏也坏在他蠢笨,因为心善,所以对谁都心善。

    “但是官家也有聪明的地方,即使在朝廷之上不够用,他也足够看懂一些东西,比如刘守光和刘子限的‘贪’。不过刘守光幼时给过他一点恩惠,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令婉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停下缓慢脚步,蓦然抬起头,透过指缝与枝叶缝隙,其实快要看不见日色。

    “官家看东西的时候,习惯蒙上一层布,哪怕底下是刀尖,只要不穿透这块布刺进他眼睛里,他都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刘守光和刘子限以为,官家眼里,这块布底下藏着的是珠玉,但是刘胭明白,官家能分辨得出刀尖,也能看清楚珠玉。”

    她今日所说绝非刘遵和刘束授意,那父子俩对着温齐光和温容倚都能好好演一出和睦戏码,绝不会把痛恨汾王与长宁郡主这件事摆到面上。

    即使赵措背叛了他们,帮忙送走了韩玄英与韩皙仪。即使令婉从一开始就与宁太后和晏缘之站在一起,从来与刘氏对立。

    所以只能是刘胭……自己的谋算。

    赵揽当然不会认为是赵措和令婉主动自伤,因此他眼中,弟妹只会是受害者。而加害他们的人,当真只有刘胭和那个女官吗?刘遵与刘束当真不会在其中做手脚吗?

    为保体面,也为了刘守光曾经给他的那点仁厚,赵揽把伸出那块布的刀尖又主动推了回去。但不代表这件事情在他心里就没有疙瘩,否则刘胭不会禁足许久,刘遵与刘束也不会在朝堂上沉寂,被迫把黄观这张牌亮了出来。

    刘胭今日要做的,就是揭开那块布,直接告诉赵揽,刘遵和刘束有问题。

    但是她腹中还有官家的子嗣,还有国朝的未来。这块布底下,是刀尖还是珠玉,端看赵揽的心思。而赵揽心中最重要的,至少在现下,是刘胭腹中的孩子。

    令婉忽而笑了,“不死不休,她果然做到了。”

    -

    慈明殿中,宁太后早早候着她,檀香味道淡了,换上清雅泛着甜丝丝的荔香,是为了她生辰准备的。

    令婉心里蓦然一软,加快脚步走进去,一边俏生生唤道:“嬢嬢!”

    宁太后手上捻着棕红珠串,见她和云旗走进来,立刻展开慈和笑颜,“来坐,怎么来得晚了?不是说去过福宁殿就过来吗?”

    令婉坐到宁太后身边,瞥见那棕红珠串光滑得过分,颜色也比往日淡了,像是常常在手中拨弄。想来是嬢嬢近日诵读经文愈发频繁,也愈发诚心了。

    她不会瞒宁太后,叹了口气道:“去了一趟繁英阁。”

    宁太后一怔,握着珠串的手一紧,细微的动作落进令婉眼里,她心尖一动,悄悄覆上宁太后手背,“没事,只是刘昭容哭了一场……没什么大事的。”

    嬢嬢这才慢慢松手,紧绷的神色也渐渐舒展下来,转头望着令婉,蹙眉,眼神却是哀伤的。

    宁太后徐徐抬手,抚上令婉头发的动作极其轻柔,哄慰的语声也过分柔和,像在保护一件珍贵易碎的古物,“她现在怀了身孕,有些事……难免你会落下风,不用太急,千万不要伤到自己。”

    令婉凑近,将脑袋主动送到宁太后手里,像幼时一样,伏在嬢嬢膝头,“嗯,我知道。我住在嬢嬢这里,无论是刘胭还是刘子限,哪怕刘守光,现在也动不了我。”

    宁太后笑着点她额头,“又不能在嬢嬢这里住一辈子,回了公府也要当心。”她说到一半,顿了顿,“隐秀现在也随你住在公府?”

    令婉伏在宁太后膝上,应了声“是”,又听见宁太后问:“不止是因为你阿姐来了,你们夫妻俩要招待她吧?”

    她点点头,想到此处,不知为何,在宁太后面前,她头一回生出了隐瞒的想法。

    令婉斟酌着道:“隐秀和温大人……有些误会,暂时还是不要住一起的好,到时父子情份都没了,想来也不好。”

    宁太后却轻笑一声,“他们俩有什么情份?温齐光还不配和隐秀谈什么‘父子情’,他就没当过一个父亲!”

    令婉愕然,“嬢嬢……”

    片刻之后,宁太后安慰地拍拍她肩膀,无奈叹气,“温齐光这辈子对得起上官下属,对得起皇家百姓,只对不起他的幼子。”

    令婉见她神色中仍然带着那股哀伤,不由心下奇怪,宁太后却继续徐徐道:

    “觉摩前两天派人传来消息,说……温齐光有请辞之意。再加上温大郎横死、你们搬去公府,我便想着,多半是隐秀和温齐光之间出了事情,不过温齐光当年把儿子弃若敝履,想来隐秀恨他报复他,也在常理之中。所以嬢嬢也不多问,知道他不会背叛你就够了。

    “但是隐秀还是要朝廷做官,他只要做官,一举一动,便都由天下人监察,不能有不孝的名声传出去,否则你也会受连累。温府大概是回不去了,你们当然可以常住公府,但是要记得,编一个好缘由。至少要让天下人觉得合情合理,觉得隐秀不是不孝子才可以。”

    令婉闷声应,知道了。随后又靠上宁太后,“嬢嬢总是为我想得周全。”

    宁太后淡笑,终于扔开棕红珠串,给令婉理了理散乱鬓发,“你做得很好了,我现在也只能在一些小事上提点提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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