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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玉碎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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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对着妆镜理理鬓发,又将衣裙皱褶铺平,等到云旗推门进来的时候,已恢复端凝形象,自是国朝典范姿态。

    宦官只立在门口,眼睛规矩地不乱瞟,垂首恭敬高声道:“官家请郡主入宫一叙。”

    她无声与云旗对视,蹙眉疑问,口型是个“裘”字。

    云旗跟着她多少年,自然会意,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是裘都知告病休养,所以才换了旁人来迎。”

    裘孰之告病?

    前两日她出宫的时候他尚是好好的,这才过去几天?就病到要休养的地步了?

    令婉直觉事有蹊跷,她手肘戳了戳云旗,云旗很聪明,当即捧了个青玉花瓶跑出门去,先像模像样地回了那宦官:“先生稍等,郡主在更衣。”

    说罢,又将那花瓶随手递给边上洒扫的婢子,嘱咐道:“这个送到公子现下用的那间书房去,姑娘说他那儿太单调,看着怪旧的,添点儿好东西。”

    听着她话音落下,令婉方姗姗来迟,衣裙碧青、钗环素净,语声温和中带三分疏离,“有劳先生。”

    宦官忙点头哈腰,“郡主客气,您请——”

    赵揽在福宁殿中等她,她才一进门,解了帷帽,就听见赵揽状似不悦地说了句,“怎地穿得这样素?难不成温隐秀苛待你了?”

    令婉还未入座,便要笑着装亲密兄妹,“他哪里敢呢?是早上我去拜祭了一趟逾明,不好穿得张扬。”

    赵揽这才作罢,嘱咐了身后婢子给她斟茶,怕她忧惧似的,又道:“放心,这回阿兄派了不少人,从挑茶叶到煎茶,绝不会再有错漏了。”

    “错漏”二字,轻飘飘一笔带过,令婉轻抿一口茶水,清甜馥郁,是湖州紫笋。

    茶盏将她一瞬冷冽的目光遮住,再映入赵揽眼帘的时候,是一副他看惯了的柔顺娇弱模样,“这两日阿姐来访,我不得空去看汾王阿兄,不知他休养得如何了?皇兄可知道?”

    她问到此处,赵揽还是叹了口气,“绿禾在照顾他呢,他伤得比你重,现下虽是能下床了,若要再恢复到往日,只怕是还得花上一年半载。”

    令婉没再多说,赵措病到什么程度,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与他亲自挑选过□□,询问过药量,不至于让赵措死,却也不会好过。

    只有如此,才能让赵揽狠下心,去回头正视他过去对刘氏的宠信、对刘遵的依赖究竟是不是对的,刘遵对他的信服又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过看来,并没有达到期望。至少刘遵与刘束都没有被革职甚至是贬官,不过是参知政事的权被砍了一点,在与晏缘之一派的对峙中暂落下风。

    指望不上赵揽,令婉从出宫那天便如是想。

    “说起逾明……”赵揽犹犹豫豫,“清灵啊,你可有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吗?”

    令婉疑惑抬头,“逾明的消息?自……丧讯传来之后,他还能有什么消息?”

    赵揽一蹙眉,偏过头,神色微微有些不忍,从袖中掏出一个物件,让人递给令婉。

    那是半块青玉,触手冰凉,玉质清透。

    令婉看见摔得裂成两半的青玉,当即狠狠一震,手上不自觉握紧茶盏,宦官将青玉递到她眼前的时候,她指尖颤着,迟迟不敢接过。

    上头刻了三个字,左边是“皎”,右侧是“清灵”。

    是逾明旧物。

    当时,魏皎第一回领着朝廷军驰援岭南,令婉赠了他一块青玉,是太宗皇帝在她十岁生辰时送她的,似乎是淮北道岁贡里的珍品。

    玉能挡灾,她别别扭递给他的时候,魏逾明还笑她,嘴上说着不担心,却将这样的好东西都翻出来给了他。

    临别之前,他邀功一样将刻了字的青玉递到她面前。

    令婉彼时疑道:“怎么你的名字光刻一个字,反倒我要占两个?”

    逾明笑着把她揉进怀里,总是控制不好力道,令婉忍不住呼痛,一巴掌拍在他胸膛。

    他就在她耳侧缱绻低语,热气烫得令婉耳尖红透。

    “因为你更重要,玉上有你的名字,我绝不会丢下它的,除非我战死了。”

    令婉又拍他一下,“傻话。都要出征了,还这么口无遮拦,让阿爹阿娘听见,可又要抹眼泪了。”

    逾明轻轻吻她眉心,“我不在,阿爹阿娘会好好照顾你的,不用多想,我很快回来。到时升官,给你换一块更好的玉。”

    一语成谶。

    他那一回是好好回来了,升了都虞侯,点检与指挥使之下,殿前司第三人。

    后来也的确战死,连这一块青玉都不知所踪。

    而今日……半块玉好好躺在她手里,是刻着“清灵”的那一半。

    赵揽的声音突兀响起,砸乱令婉忧思心怀,“这是指挥使黄观给我的,你知道他吧?逾明的上官,跟逾明关系还不错。他一直在找他,当时逾明尸骨……其实已看不出来是他,黄观便不信他死了,派人在岭南搜寻一年多,终于寻到了这半块玉。

    “阿兄知道,虽送回来这块玉,也不见得逾明就还活着。但玉不是在他失踪的地方找到的,或许就还有一线生机。黄观派去的人只能寻到这里,他就来求助朕,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隐秀合适。”

    令婉瞳孔骤缩,却是平和开口:“隐秀?他都没去过岭南,身子本也文弱,哪里就合适了呢?”

    赵揽叹了口气,结巴向她解释,“倒也不是朕觉得……是黄观向我推荐的。我想了想,也是,当下正值春暖,岭南林中毒物又有复苏之势,若不好好治理,恐瘴气肆虐,又生疫病。这活苦,交给晏觉摩这样岁数的自然不行。隐秀是年轻一辈的翘楚,这些年也是时候擢升了,倘若将这件事办好,往后入阁台、枢密院,都是顺理成章。

    “何况……他到底是你夫婿,逾明可能还活着这件事情,不好让太多人知道,但他是应当知情的。所以,纵你不忍,朕还是希望,你能劝劝他。”

    令婉垂眸,眼底凉得可怕。身后婢子来斟茶,热气白烟袅袅升腾,湿了令婉眼睫。她一眨眼睛,湿气凝成一滴眼泪,挂在颊边,凉意刺痛皮肉,令婉猝然清醒。

    她低眉垂眼,再恭顺不过,颊边清泪更显娇弱可怜,“是,清灵知道了。”

    赵揽果然蹙了眉暗叹一声,抚案无奈道:“清灵啊,此事是阿兄对你不住。你放心,也让隐秀放心,他此行我必派精兵护送,确保他安全无虞。”

    既是私下去找逾明,当然是声势越小越好。况且治理林中毒兽,拨几个岭南道官吏也够了,怎么都配不上“精兵护送”的。赵揽大概也就顺嘴一说,说得好听点安慰好了她,好让她乖乖去劝温容倚。

    两人对坐无话一阵,更漏敲过未时,敲醒赵揽混沌脑袋。不过喝两口茶工夫,令婉就察觉到赵揽少说瞥了她三回,一副欲言又止的尴尬模样。

    令婉搁下茶盏,终于瞟见他动了嘴皮子,“清灵……”

    她也是头一回觉得,叫她名字而已,居然让她这么心烦,险些就要揭下柔顺假面,露出内里冰冷的獠牙来。

    茶水一滚,猝不及防烫到喉咙,令婉侧过身忍不住咳嗽,袖子遮住的脸已是通红。她一手不停拍胸口,恨自己急躁又莽撞,居然真的阴沟翻船,遭这样的罪。

    她好容易从剧烈呛咳里缓过神,赵揽已是急得不行,离她座位大概就差一步,令婉要是再慢一步,官家恐怕会亲自来为她顺气。

    呛过这阵,倒是显得她眼眶脸颊都泛着微红,加之初初病愈,三分病气萦绕眉间,越发惹人怜惜,赵揽一时语声更加柔和,几乎是满怀愧疚地道:“有一件事,阿兄觉得,还是要先知会你一声比较好。”

    他声音很低,令婉差点没听清,“昭容有身孕了。”

    咳意险些又漫上来,令婉只恨方才差点呛死的怎么不是对面这人。

    “刘胭怀孕”四个字迟迟钻进令婉脑袋里,须臾,她才从昏蒙中反应过来,如一根长针刺入心口,猛地心尖颤动一下,传来一阵窒息绞痛,她紧蹙眉头,下意识问出口:“什么?”

    赵揽耐心解释,“前几日刘昭容干呕腹痛,符祯去给她看诊,才发现她已有近三月的身孕。近日为了罚她,繁英阁一应用度都照县君份额,她过得不好,前些时候还见了红。所以……我昨日就免了她的罚。”

    令婉正想开口,却不当心咬到舌尖,口中血腥味淡淡溢出来,微小剧痛传遍四肢百骸,她竟觉得身后冷汗涔涔。

    赵揽仍在絮絮叨叨说着,“阿兄知道,她与你有怨。刘子限查出来,说是身边女官诱着她这样做的,我未必就全信了,女官没有这样的能耐,阿兄清楚的。本来想着她侍候我多年也有苦劳,这辈子就照县君的待遇糊弄过去,但她突然就怀了阿兄的孩子,这……”

    赵揽宫中侍妾良多,也有过一两个怀孕的,不过都可怜落胎了。有名有姓的嫔御怀了身孕,还是他登基以来头一回,无论刘胭此人如何,于她、于赵揽,这个孩子在此时到来,都是天大喜事。

    令婉淡笑摇摇头,饮了口茶,混着齿缝间的血迹咽进喉咙,眸光愈冷,开口却柔和,“清灵明白。阿兄膝下子嗣单薄,好不容易昭容嫂嫂有了身孕,还是……皇嗣为重。至于嫂嫂从前……兴许是与汾王阿兄有些误会,毕竟我不过受了牵连,到底矛盾根源,还在汾王阿兄那一头。”

    赵揽也不回玉阶之上高高在上地俯视她,反倒随地坐在一边,与令婉平齐。

    他神色看上去有些失意,不太称心的样子,开口分外落寞,声音沉了下去,“清灵,我知道,我坐在官家的位子上,其实是不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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