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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剖心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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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旗懵在原地,反应了好一会儿,一时不知他在说天色,还是时机。

    “去看看子澄回来没有,叫他拿官袍进来。”温容倚靠着床头,轻描淡写吩咐一句。

    两名侍从登时愣住了,面面相觑,都看向云旗,谁也不敢做这个决定。

    云旗亦是又讶异又着急,“公子伤成这样,还要上朝?”

    “刮骨疗毒之事才起了个头,此时闲下来,很多人的心血就要白费了。”

    包括令婉,最主要是令婉。

    云旗听懂他意思,知道劝不了,也知道她到底不是子澄,不见得够资格去劝温容倚。只好一垂头,乖乖退下,回去找令婉。

    她才一推门,就听见令婉轻声唤着她,起初她以为是动作太大,惊醒了她,转念一想,兴许姑娘这夜根本就没睡着。

    心里牵着旁人,挂念他病情,怎么能睡得着呢?

    榻边的纱帘被绑了起来,姑娘半卧在榻上,姿势倒与如出一辙。半张侧脸沉静温文,低声问她:“人没出事吧?”

    云旗心道,就知道你放不下,低着头乖乖答:“还好,公子……温翰林人清醒,郎中也说没有伤到脏腑,方才已经去准备去上朝了。”

    令婉默然片刻,云旗还以为她是在意公子带病上朝的事,结果不出一会儿,她又问道:“那阿姐和婼婼呢?没有被吵着吧?”语声平静,不带一丝波澜,神色也一如寻常,眉平、目光淡。

    云旗无奈叹了口气,颔首回:“温翰林的院子隔咱们远,想来听不到什么响动。婢子回来的时候看过一眼,灯还是暗的,想来没被打扰。”

    一直到云旗退下,令婉也没再和她说有关温容倚的事。

    天光就要彻底泼洒下来,人间又是光明一片。晦暗里滋生的矛盾与怨愤,到了青天白日之下,也该好好掩藏、不露痕迹。

    令婉沉默地在榻上坐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日色降临。

    她坐到妆镜前,眼下乌青遮不住,只好抹上厚厚铅粉。然而才妆点出瓷白肌肤,却又发觉眼神太木然,没有一点欢喜灵动之意。

    对着镜子扯出一个笑,左看右看都是虚假勉强。

    原来一颗心沉到底,她自以为的好伪装都会变成无用功,底下是一副翻不起波澜的骨,套上多好的皮囊都透不出往日生机。

    算了。

    她如是想着,将妆匣一扔,顶着不满意的皮囊,踏进稍显阴郁的春光里。

    -

    今日是阴天,日光洒过清晨那一阵,便隐去浓云之后。

    温容倚候在垂拱殿石阶两侧,手执笏板,容色惨白。

    “晏阁老到了!”

    “下官见过晏公……”

    “学生问老师安……”

    嘈杂喧闹,诸多寒暄声一同响在他耳畔。等到温容倚从迷茫的隐痛中缓过神来,晏缘之已经快走到他面前。

    他该越过他,直直走到群臣之首,与刘遵左右并列。

    然而温容倚却莫名觉得,在走向他之前,晏缘之的脚步稍稍放慢了,似乎在等着什么。

    他脊背的痛楚从夜里到白天,从公府到皇城,没有一刻停下,在看见晏缘之的时候,愈发隐隐作痛起来。

    瘦小的老人行至他面前,没有给他一个眼神。

    但温容倚弯了腰,恭谨执笏低头,“下官……见过晏阁老。”

    只他们二人知道,这一弯腰、恭谨语气,不同往常了。

    -

    时隔很久,晏缘之又踏足慈明殿。殿中装潢一寸未变,幽微檀香依然宁静燃着,独独端坐玉阶之上的宁太后,颇显老态了。

    “觉摩坐。”

    宁太后嘱咐有容为他斟茶,晏缘之颇惶恐,双手接过茶盏,也不顾着烫,“有劳。”

    今日他甫一下朝,一名内侍便候在垂拱殿石阶一侧,说是江南清茶已至,官家念及晏公出身建康以南,多年日夜勤勉、殚精竭虑,不得返乡一览旧俗风光,因此特请他略品一盏,暂排怀乡苦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几句托辞。

    清茶生长于江南,传唤晏缘之的人,自然也是从江南来。

    若是在数年以前,宁太后想要寻个阁臣问询叙话,全然无需费弯绕心思,甚至可以坦坦荡荡地踏入垂拱殿,隔帘与太宗皇帝一同临朝议事。

    可惜顺遂世道还不如一场好梦长,转眼她幽居慈明殿,连六宫之外都很少踏足。

    晏缘之二十岁投身太宗皇帝麾下,彼时太宗不过姑苏一录事参军,兵马都未筹备多少,在李周暴君鹰犬眼皮底下行兴兵起义之事。渡千万重危难、历无数次流亡,不仅是太宗皇帝肱股之臣,更是深受帝后信赖的挚友。

    太宗在时,常与宁太后一同召见他,满朝上下,也只有他们二人还会叫他一声“觉摩”。

    晏缘之一垂眼,算起来,自太宗去后,宁太后从未私下召见过他,更不曾与任何阁臣会面,只在令婉回宫看她的时候,会见一见魏皎与温容倚两个女婿。

    宁太后与他对坐,不能谈朝事,也无意叙过去,一时沉默无话。

    殿内侍候的人只剩有容,晏缘之方听见宁太后迟迟开口,说起一件他以为她不会管的事。

    “听闻觉摩昨日教训了容倚一回。”

    晏缘之微怔一瞬,随后心上漫起一股熟悉的欣慰,会心笑道:“太后耳目清明灵通,一如往昔。”

    宁太后摇摇头,自嘲淡笑,“哪里还能如往昔?只不过容倚现在是清灵的夫婿,我就算是为了女儿,也要管一管这事。”

    她正色看过来,眉微蹙,眼角细纹风霜庄严,“不知道这孩子做了什么事?惹得觉摩这样教训他,是闯了什么大祸吗?”

    晏缘之轻叹一声,娓娓道来,“倒也不算闯祸。只是他年少的时候经历苦,养成一副薄恩寡义的性子,犯下几桩错,又不知悔改。老臣奉太宗遗训,对容倚有教养之责,所以才罚了他。”

    宁太后微微颔首,眸光深远,似在回忆,“我记得……他在润州的时候过得平顺,后来上箚子提前返京,都是觉摩在帮他吧?这些他可知道?”

    晏缘之料到她有此一问,很快回,“我不曾告诉过他,他也无需知晓那么多,反添了负累。”

    眉宇沉静,容色平和,一派潇洒豁达。

    “光知道罚,不晓得赏,到时容倚怨你,觉摩上哪儿说理去?”宁太后缓缓道,“你是好心,无所谓什么恩德报酬,只想纠一纠性。但是容倚不知道,他心里大概会想,凭什么呢?

    “你不是他的老师,也没有教养过他一日,凭太宗遗训,就能对他棍棒教训一顿了?觉摩,也不要光做菩萨,不要香火。何况容倚……性子确实有些问题,骨头又倔得很,不见得吃你这套。再说……”

    宁太后顿了顿,眉目慈和,一闭眼却是一声嗤笑,“想来觉摩也就是为了那几件事罚他,其实这事他早告诉过我,不过我不大在意。”

    晏缘之猝然抬头,忙道:“太后娘娘!容倚纵有不大好的过往,也不是他行如此祸事的理由,您可以心疼他,却万万不能纵容他啊!他才高,国朝如此时局混乱,不能不用他,到时若他的性子一发不可收拾,反伤国朝根基。”

    宁太后抬手止住他话头,安抚地温声道:“我当然知道,但容倚是主动与我说的,他既能主动交换,行事又不避着你我,咱们都能轻松得知。那他又怎么会做触你我底线的事情呢?容倚终归还年轻,倘若觉摩真要打压他,他是没有出头之日的,但他为什么还任咱们发现了呢?”

    她目光落到殿外,幽远、深邃而平静,似乎一切尽在掌握。而细纹横生的脸颊、布满粗茧的手背,俱是风霜印痕,更显肃穆威严。

    “容倚在寒山寺的时候就能建起一支暗卫队伍,练出这么一批人,还要让这些有本事的人都向他低头。你当他不会使遮掩手段吗?他只是……不防着我,也不防着你,他与咱们是一条心、要做一件事,只是想为他自己谋一点东西,不要累及无辜,其余能放则放吧。”

    晏缘之听她这话,一句一句都有道理,他却从中捕捉谬误,急着反驳,佝偻多年的腰都直了起来,“太后娘娘,他如此行事,做不到不伤无辜的!温容攸蹊跷死去,温齐光会迁怒他侍从,迁怒查不出他踪迹的官吏,甚至容倚的那支暗卫队伍都是顶着丢命的风险为他奔波做事。他哪怕想保护无辜,无形间,却已伤尽无辜啊!”

    他拱手肃了脸色,“宁夫人,为臣之道,仁义为先。容倚轻礼教、贪私欲、性刻薄、私自行凶泄愤,居我国朝命官之位,难为万民布施恩德。不是臣不愿意相信他,是为臣为官,真的不能容一点儿不确定,否则……夫人要如何保证,他不是下一个恋栈权位的刘遵呢?”

    他用了旧称,宁太后一时还有些恍惚。

    她并非大家出身,流亡过、做过农活,餐风露宿有,星夜赶路也有,甚至遭过大军粮草被烧,吃树皮过生活的日子。那时候,太宗皇帝与军中将士都是兄弟相称,能唤她一声“宁娘子”,已经算有礼有节。

    除去晏缘之,他总是顶着天生佝偻的腰,自带一股谦卑,恭敬叫她“夫人”。

    恍若隔世了。

    而今她已端坐天下最不胜寒之处,处于千万人之巅,受千万人跪拜供奉。“皇后”、“太后”一声声叫过来,几乎教她忘记悲惨前尘,忘记那段长达二十年的流亡之路。

    良久无声。

    正当晏缘之以为宁江湘被他说服的时候,她却忽而开口。

    仿佛听见春花寥落的声音,晏缘之倏地怔住。是啊,它们也开到末路了。

    “要怎么不伤无辜者?你我一路行来,杀了多少无辜,造了多少冤案,不是高高在上、诀别前尘了,就能厚着脸皮说一句‘莫伤无辜’的。”宁太后长叹一声,“觉摩,你执拗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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