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爱憎难
郎中一掀衣裳,赫然十几道伤痕印在脊背上,新伤旧伤交叠,都是棍棒击打的痕迹。
淤血堵住,肌肤一片青紫。
温容倚无意识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的,话也说不清楚,子澄凑近去听,才听见“令婉”两个字。
作孽啊,早知有今日,当时不如好好坦白。
郎中也吓得说不清楚话,“姑……姑爷?怎么被打成这样?不是你们公府到底怎么回事?”
子澄掰着他肩膀,手上狠狠用力,那郎中登时痛得手脚蜷缩。
他在他耳边幽幽道:“快看诊,多说一句,就把钱还回来!”
郎中立刻捂住嘴,颠颠地蹲到榻边。
温容倚在寒山寺时,也曾受过三十杖,师父亲自打的,手下留了情面,也并没有打足三十。是以没有留下什么旧伤,身子一直算康健。
偏偏今日,他不知道惹了多少人,先是在温齐光那里,估计父子俩也是大吵一通。歇都没歇就被晏老相公叫走,此事子澄心里有数,多半是公子擅自举动,触到晏老相公底线。
但子澄就是他手下“玉京子”的头头,从来不觉得公子行事有什么过分的。“玉京子”建起来这么多年,真正做过的坏事,也就是杀温容攸和刘寅。而那两人咎由自取,杀了还算功德一件,怎么晏老相公非揪着这件事情不放?
他哪里有资格打公子?非亲非故,就占了一个国朝臣子之首的名头,仗着年岁和官位,随意教训公子。
子澄不服,捱不住公子服了软。
生生打了三十杖啊!出来的时候,人都走不稳了。
子澄看着心疼,只得转过目光,随后郎中割开皮肉放脓血,公子即使昏昏沉沉,也忍不住痛呼出声。
他更听不得了,独自一人,抱剑去了庭院。
庭院月光如积水,澄明透彻,他靠着院子里的大树,想,夫人要是现在能来看上一眼,是不是就顾不上生气了呢?
她是喜欢公子的,他看了都心疼,夫人怎么受得了?
说干就干,子澄在心里酝酿过一遍,悄悄在无人在意处,飘进了令婉的院子。
云旗在外间守夜,一听见叩门声,心下便是一沉。一打开看见子澄,更是倒吸一口凉气,“你等等……我缓缓……你先说,出没出事?出多大事?”
子澄愣住了,掰着手指算,“出是出了,应该挺大的吧?”
云旗对她不在意的人从来都口无遮拦,“怎么?半死不活?”
“你说什么呢!”子澄怒道,“不至于!”说罢他转念一想,若要劳动夫人去看,在这种情形下,可不就是越严重越好吗?于是他匆忙补了一句,“……但也差不多了,人都昏死过去了。我这心里七上八下没个安定,想请夫人……郡主去做个主。看着实在吓人哪!那郎中就拿刀子在那儿放血,血都是黑的了……”
云旗抬手打断他,“又没中毒……瞎编什么。算了算了,我去帮你问一句,要是不行,那也没办法,让你家公子自己熬去吧。”
说完,她转身叩响内间的门,“姑娘?我能进来吗?”
令婉答复得快,她向来生气的时候不连累旁人,云旗更是在她纵容范围之内。
子澄眼巴巴看着云旗进去,站在外间左右踱步,一头牵挂着公子,一头期待着夫人,真是疲惫至极。
-
“姑娘,子澄说……温翰林伤得重,想请您去做个主。”云旗试探着说完,悄悄抬眼,床帏内,令婉半躺的身影纤细,神色隐在朦胧处,看不分明。
“你去就好。”令婉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回绝了。
云旗愕然,却又听她道:“你是我的身边人,能代我做大半决定。去吧,我已经换了寝衣,不愿意下床。”
她仍是犹豫:“可是……公子的身子,婢子不敢……”
“没什么不敢,你要是不愿意,不去也没关系。”令婉拢了被子躺下,语气平淡,“子澄跟了他多少年,这点儿决定还是能做的,咱们也不用去掺和。”
云旗怔怔应是。
她亲自走了一回,才觉得随手指给温容倚的那个院子真的很远,偏僻得快要出公府去。
方才令婉说的话,有一句云旗倒是记到心里去了,她说她是姑娘身边的人,该代她做些决定。云旗姑娘眼珠一转,觉得此事稍稍不妥,毕竟现在公府里还住着平原王妃,姑娘和公子要是住太远了,吵架的事哪里还能瞒得过她?
于是她偏头对子澄道:“过两日还是让温翰林搬回来吧,姑娘住处附近还有几个小院子,现在那地方太偏僻了,是我刚才思虑不周。对不起啊。”
子澄眼睛一亮,“夫人嘱咐你的?”
云旗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正要脱口而出“拉倒”,却被他满怀期冀的眼神噎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说真话太伤人,假话吧……第二天令婉一睡醒,要是对他们还那副态度,她这谎说了也是白搭。
她正苦恼着怎么拿捏这个分寸,脚步却不等脑子,人已走进了那间偏僻院子。子澄一推门进去,温容倚已醒了,半卧在榻上,倚着床头,状似认真地听郎中嘱咐。
子澄一看便知,他已是神游天外,一颗心都牵在别的地方。
“……公子外伤较重,皮肉受损,淤血堆积,幸而不曾伤及脏腑。我先为您开两副药,一贴外敷,另一副滚水煎服,一日一次。七日后若是没有好全,劳烦您再来寻我一回。”
郎中抚着胡须说完,半天没见回音,一眼瞥过去,发现那公子一副天人模样,看着聪慧得很,眼下却愣愣地低头,眼光涣散地盯着被沿,一动不动。
子澄见状,连忙拉了这老郎中到一旁,和蔼热心笑道:“郎中辛苦,您说的我都记住了!天色也不早了我送您走……我送您回去!”
郎中没介意他的口无遮拦,一路被子澄推出房门外。还好老郎中身子骨硬朗,还有暇回头担忧问一句,“真是姑爷吗?怎么被打成这样啊?老丈人打的吗?我今天治了他,不会有人找我麻烦吧?”
子澄估摸着令婉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她既说了面上功夫会做足,那公子与她的夫妻名分,她暂时还是认的。于是子澄大手一挥,“您放心,不可能。”
那郎中还是怯怯应下,抬头看了眼天,“天色也不……也快早了,我就不多留了。”
他没让子澄送,颤颤巍巍揣着那一袋子银钱跑了。
-
一门之隔的屋内,云旗与两名侍从一同站在边上,她在等温容倚问话,但榻上那人却迟迟没有开口。
终于在她耐心要耗尽前,温容倚恍然回过神来,容色黯淡、嘴唇苍白,浅笑宛然开口,声音很轻,气息不足,偶有断续,“今日我受伤的事,还请云旗姑娘不要对她细说。”
云旗一听这话,不由暗暗揣摩起“细说”二字,分寸在哪里?哪些是该说,哪些又不能说?
她暗叹一口气,怨道:我哪里能听懂公子话里的弯弯绕绕,还是乖乖闭上嘴,任那二人纠缠去,办法虽笨,好歹再如何也迁怒不到她身上来。
云旗便一点头,“婢子明白了。”
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因为惹了令婉生气,温容倚靠在榻上,整个人褪去平日的缥缈疏离,流露出一种落到实处的温和,连问话的时候都是谨慎小心的,犹犹豫豫,只吐出四个字:
“她睡下了?”
他的落寞掩盖不住,与平日里总是从容平静的模样相距甚远。云旗也不知为什么,忽然,之前姑娘与公子相处的场面,一幕幕就浮现在她眼前。
三朝回门那天,姑娘又羞又窘地一个人跑回清规馆,把公子一个人抛在后头。等到她出去的时候,正看见疏朗清俊的郎君立在门外,静静等候里头的女郎唤他进去。
那时很好,后来也很好。
玄度斋挂上牌匾之后,姑娘白日里只要闲着,几乎都会去那里。逢公子休沐的时候,屋内不时有宁静柔缓琴音一缕,最是人间好光景,一寸一寸,都是难得的和睦情长。
那天云旗照例传了晚膳,叩门进去寻二位的时候,正巧看见夫妻二人一道坐在地上,姑娘几乎坐到公子腿上,侧着身子被人揽在怀里,脖颈倚上公子肩膀,正睡得安然沉静,书卷掉到衣裙上,一只手掌心朝上,却还是捧着书的姿势。
暮色将至,晚霞正好,描金泼红透过窗纱,隐隐照在姑娘面庞,姝色俏丽。
公子彼时目光柔柔落在姑娘身上,倘若不是云旗误闯进此处三尺春光,他可能……会更亲近姑娘一点吧。
本来她以为,两人已经缠绵情浓到这样的地步,姑娘从慈明殿回来,了却一桩心事,兴许就能与公子厮守下去。
偏偏又吵了一架。
她忽然有些可惜,也忽然有些难过,似乎看着一对大雁渡过漫漫南迁路、捱过冰寒三九天,最后被击落在春日。
云旗忍不住吸吸鼻子,她看着令婉嫁人、丧夫、再嫁人,陪着她穿青绿嫁衣、麻布孝服,最不忍她受苦。
“公子,您要是真挂心姑娘,不如去看看她吧。好好同她解释,您和姑娘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总不能一直这样吵下去。我……我虽然看姑娘这回是动真火了,但是您去跟她好好地说开了,您是好人,姑娘也通情理,哪里有过不去的坎?……”
她絮絮叨叨说了一长串,温容倚都和颜听着,一直到云旗最后一个字落下,他转头,天色渐明,太阳冒出头。
清润声音淡淡的,似从天际遥遥传来。
“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