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南去
三月初三,暮春时分,诏谕刚刚下来,韩寂与皙仪就要起行,一是楚良训一案涉及颇多,二是皙仪的身子,在赵揽眼里看来,是耽误不得的。
温容倚早早到了韩府,韩寂昨日说晏公兴致起来,要为他办个饯行宴,他倒是无所谓,皙仪却很高兴,还悄悄遣人着去酒楼订宴席摆到家里。
他在上京没几年,韩玄英算得上惟一的朋友,合该到场好好送送他。
“来了?老师已到了,只等你呢。”韩寂春衫轻快,眉目舒展,一身紫绫宛如重莲,他平日多穿素净简单的衣裳,今日难得华美,想来是有人为他挑好的。
温容倚会意敛眸,掩去一丝促狭笑意,微讶道:“晏公来得这么早?”
韩寂摆摆手,苦了脸,“和皙仪吵架呢。老师圆融了半辈子,偏偏和皙仪不对盘,见一回吵一回。”
“也好。”温容倚清朗眉目蕴着浅淡笑意,“晏公身上千斤重担,皙仪能让他暂时放下一刻,是好事。”
他俩甫一踏进庭院,就见两个身影一同蹲在葡萄藤架前,一个瘦小又佝偻着腰,不时戳戳边上的皙仪,皙仪背影清瘦、线条锋利,看着就在生气。
“我说了那不是肉兔……唠唠叨叨什么兔头,上京的酒楼哪家能做兔头?多少年了我也没吃过。您要是乐意去吃,自己抓只兔子来,别天天盯着我的!”皙仪嘟嘟囔囔,声音不大,但委屈得很。
温容倚余光瞥见韩寂都跨出一步了,又生生收回来,手分明攥紧了,紧张又心疼人家,偏偏不敢上去坦坦荡荡地哄一哄。
“哎呀……是我错了,我烦!我下次再不提了!”晏缘之连忙认错,却猝然被皙仪打断:
“哪还有下次!我这就要走了……”低着头缩成一团,独自绞着葡萄藤玩。
晏缘之这才听明白,皙仪是犯了伤情,舍不得上京里的人。
他认识她也好些年了,韩玄英刚当他学生的时候,住在偏远的破落宅子里,官俸还没攒起来,又不肯联姻高门,连几个侍从下人都请不起。他每次来晏缘之这里,都得带着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牵得紧紧的,放在身边都怕跑丢了。
那时候,皙仪总是直接叫他名字,他们相处,也从来都没有所谓名分。在僻远的穷镇子上没人在意这个,无论说什么,邻里都不见得有什么好话。
还是晏缘之注意到这些,他那时提醒韩寂,“若要带着皙仪在上京长久待下去,不好这样糊涂敷衍地说你俩之间的关系。她现在小,没关系,等到长大一点,旁人怎么看你?又怎么看她?”
于是下一回晏缘之见到皙仪,这小孩就会“师父、师父”地叫了,他还一愣,没想到韩寂择了这么一条绝路。于是讲学完,他又操碎了心,单独将韩寂拉过来,“你们这师徒之名……可传出去了?”
韩玄英一点头,“是,邻里与同僚,都已知道了。”
他那时倒是没什么想法,因为他以为韩寂对皙仪真没什么想法!
皙仪一天天长大,她慧极,学识也好,有时一起来和韩寂听讲学,还能辩过她师父。晏缘之就觉得,这小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嘴上不饶人——尤其不饶他。
“晏老,下回能让您家灶台‘物尽其用’吗?您别亲自下厨了……哎可不是心疼您辛苦啊,是有些东西实在难以下嘴。”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晏缘之亲自做的白水炖油菜拨到一边,“该是您家厨娘拿的钱就别省了。”
晏缘之说不过她,就一瞥韩寂,韩寂却也尴尬轻咳一声,“老师,您似乎放多了糖……”
“哪家煮个油菜放那么多糖啊!”皙仪又抱怨道。
那年太宗皇帝犹在,朝局清明、人间太平,韩寂刚刚入了御史台,换了一座宅子,请了好多侍从,皙仪也长大了,再不用跟在他身边亲自照顾,但韩寂还是爱带着她。
韩玄英二十五岁的时候,枢密副使魏凛的夫人亲自来晏府,知道他无父无母,最能做主的,就是这个老师。魏夫人说是想让她的侄女,魏凛堂弟的女儿与韩寂结亲,这是一桩天大的好姻缘。
魏凛与晏缘之共事多年,也算老友。枢密副使魏府门庭高,魏凛夫妇人却很好,若是这门亲事结成,韩玄英顶着晏缘之学生、魏凛侄女婿的身份,之后的路必然好走。
他与韩寂说起此事的时候,还提了一桩隐忧。
“皙仪去年末已经及笄了,也有人求娶她,都被你拒了。那些人呢我也看不上,一个个的又没本事又没前途还不靠谱,也就没多说什么。但你可知道,她未来郎君的好坏,可能就系在你的前程上。”
晏缘之耐心与他说着,韩寂亦听得认真,“你官位不高,她又不过是你的小徒,外人看来,亲缘淡薄。现下你待她好,是因她在你身边,等她做了别家妇,没有血缘连着,旁人未必相信你还会帮衬着她和她的夫族。所以看中她的,都没什么好郎君,一点儿都配不上咱们皙仪。”
但就算他这么掰开揉碎了同韩寂讲,当他提起魏府这桩婚事时,他还是拒绝了。
“学生穷苦出身,又只做了几年官,根基未稳,不敢耽误女郎一生。”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晏缘之脑子里便灵光一闪,忽然看透了什么,试探着又劝了两句,果然韩寂油盐不进,说什么都不答应。
他于是狐疑看过去,破罐子破摔地问:“你你你……你是看上皙仪了吧!”
韩玄英这人,天生的温吞持重,没见他跟谁吵架红脸过,能让则让、能躲则躲,从来都是稳得很。只慌了这一回,从脸颊红到耳根,犹想辩驳什么,但晏缘之只消一眼,哪里还能看不明白。
唉,痴人一对。
年过六旬的晏老相公伸手碰了碰皙仪头发,这小崽子居然二十岁了。皙仪都二十岁了,韩玄英那崽子居然还没摇摆出个结果来!
他还以为这两年和温隐秀那桩婚事谈下来,韩玄英是真要放手了。结果温隐秀一转头娶了裴长宁,真是见了鬼了,他晏缘之这辈子再也不掺和这帮小年轻的姻缘了。
皙仪难得乖巧,任他展露表现少见的慈爱。
韩寂看在眼里,无论是皙仪的委屈,还是老师的不舍。
他抬步走进庭院,晏公一回头,先发现了他,一肘子戳皙仪手臂,嘟嘟囔囔和她低声说悄悄话。
皙仪霍然起身,转过来抬眼仰视他,水盈盈微微泛红的眼睛,“玄英。”
晏缘之尴尬轻咳一声,低声自言自语,“什么时候改的口……”
不幸,温容倚听见了,朝他那边看过去,恰好对上晏缘之心虚乱瞟的眼神。
皙仪和韩寂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总之对望的眼神黏黏糊糊缠缠绵绵,晏缘之已经转过头眼不见为净,温容倚却看得颇有兴味。
他倒是要看看这两人能拖到什么地步,拖成什么结果。
而在温容倚一时没有注意到的地方,晏缘之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
“主君、姑娘,订的宴席到了。”小厮小跑过来禀报,打破了那两人之间似暧昧非暧昧的氛围。
晏缘之“呵呵”干笑两声,“那玄英和隐秀去帮帮忙吧,我和朝晞一个老头子一个弱女子就擎等着吃了……”
韩寂与温容倚只得听他话,后者没什么,顺手帮忙的事,韩寂走之前却是又不舍回头看了一眼,那眼光明明白白地……一点都没沾到晏缘之的身上。
等到二位郎君转过回廊,庭院再度沉入寂静,晏缘之方哼了一声,胡须顽皮飘动,“不是,你俩今天是一块启程吧?玄英这一步三回头的,我还以为你俩要分开呢?”
皙仪柔柔一笑,全然不是晏缘之常见到的那副模样。
不过转瞬,“韩玄英到来”给她镀上的那层柔光便消失殆尽。皙仪往躺椅上一坐,招一招手,原本在院子里吃干草的胖兔子就跟背后生了眼睛一样,蹦蹦跳跳到她脚边。爪子肥得快要抬不起来,还要费劲地摸摸她裙角。
这就是晏缘之总想炖了的那只兔子,皙仪养了一年多,韩玄英跟着去春猎的时候带给她的。带回来那会儿瘦得有鼻子有下巴的,被皙仪喂猪似地喂了一年,现下已经是一只走路都费劲的懒兔子。
晏缘之好奇地摸了摸它柔顺光滑的白毛,皙仪立刻投来警惕的一眼,他全然没当回事,专注地看着那只小兔子,忽而没头没脑蹦出一句:“温大郎失踪的案子你怎么看?”
几日之前,温府里突然闹了起来,温齐光连着三日没去上朝。晏缘之找到韩寂问,才知道温大郎失踪了。
这要是旁人眼里,也就是一件翻不起大浪的小事。温大郎荒唐,谁都知道,以前也不是没有连日宿在花楼的丑事,温齐光这回大动干戈,大概是翻遍了京城花楼,也没见温大郎踪影。
不过他那干戈动在内部,据玄英说,温齐光痛斥了温隐秀一通,逼着他十日之内找到温容攸。兴许还说了什么狠话,拿旁事要挟威逼着他,玄英是觉得温隐秀可怜,摊上这样偏心的父亲、这样不着调的大哥。
晏缘之听着,却生出了另一种想法,于是他来问皙仪。
问韩玄英是没有用的,韩寂这人,在晦暗之处的脑子不够用。
皙仪神色如常,语调也寻常,兔子跳到她腿上,她揉了揉兔子脑袋,“急什么?到时候自会有结果。再说了,温容攸这人,死不足惜。几年前不还有个妓子被他弄死了吗?也就是温齐光强硬地瞒了下来,玄英拗不过,否则他在上京的名声还能更烂。”
韩玄英管刑狱之事也有年头了,温容攸误杀妓子的案子,是从他手里过的,本来要上呈太宗皇帝,然而卷宗刚写完,便离奇失窃。第二天晚上,温齐光亲自来韩府,借着给皙仪说亲的事情,明里暗里地敲打韩寂。
那是他最无奈的一回低头,他若不装这个傻子,皙仪就会成为温齐光的眼中钉。他根基不稳,没有办法。
至于这回他失踪的事情……
“晏老……您这回,也得装聋作哑。否则,我就要和您吵一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