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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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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太后到底是随太宗皇帝四方征战的巾帼,只慌乱过一瞬后,便立刻宁定心神,沉静吩咐温容倚,“先让她躺下。”

    慈明殿装饰朴素,连摆件珍品都很少,温容倚抱着令婉一路入内,愈往里檀木沉香愈浓,白烟袅袅,他恍惚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寒山寺。

    终年燃着檀香的禅房,烟色云雾缭绕的半山腰。不遮风、不蔽雨,旁人为远隔人烟、静心清修而来,但他是被俗世的爱重与眷恋抛弃,无奈之下跪于蒲团上念诵经文。

    衣襟忽而一松,寒气透过裸露在外的脖颈渗进来,覆盖在琵琶骨处的衣裳被扯开,薄凉的指腹肌肤贴上来,教他从混沌回忆里即刻清醒过来。

    令婉挣扎着动了动指尖,绵软的力道只够扯松他衣襟,嘴唇翕动,呢喃着几乎没有声音。温容倚只好俯下身去听,耳垂快要碰到她的唇,一片寒凉。

    “温隐秀……”

    “救我。”

    她口中弥漫黑红血迹,一滴滴染上温软薄红的嘴唇,映着她煞白脸色,脆弱又妖异。

    温容倚心口猛地一跳,然而令婉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再无声音,脑袋软软倒在他臂弯里,指尖还揪着他散开的衣襟。

    他珍而重之地将她放到软榻上,身后有宫人如释重负地喊着“太医到了!”

    令婉不肯松开手,温容倚只好顺着她俯下身,双膝跪在榻边,紧紧握着她手腕。她仍是那样虚弱,眉头紧皱着,似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温容倚整颗心如置沸水之上,不敢离开她半步,只觉得眼前景象一片模糊,只剩她因痛苦而皱起的面容。

    不……不该是这样的,她应鲜明、姝丽、娇纵,活生生地陪他、抱他、与他闹脾气。

    她说她心仪他,要送他生辰礼,要往后每一个新年都在他身边,那样赤忱又直白,不计回报地救他……爱他。

    “清灵……”他下意识开口,语声是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眷恋与依赖,“求你……”

    求你再看一眼我吧。

    我根本无力救你,从来都是你在救我。从六年前姑苏的春天,烟雨间惊鸿一眼,到现在以夫妻之名共度的秋冬,我被你放在心上爱重。

    身边有匆忙杂乱的脚步声,宁太后沉静的声音犹如一记重锤砸在他心上,“都退下,别惊扰孔太医诊治。”

    宫人怯怯应是,纷纷退到殿外。

    孔太医要为令婉诊脉,她的手却还紧攥着温容倚衣襟,温容倚没有办法,只能狠着心将她手指一根根掰开。

    一双手颓然垂到榻边,温容倚心尖登时一阵刺痛。

    “请大人让一让。”

    孔太医语调很淡,即使面对令婉这样的身份、这样重的病情,他也依旧不忧不急、十分镇定的模样。

    温容倚不敢耽误诊治,立刻往一侧让开,“抱歉,太医请。”

    即使起了身,他的眼光却还是落在令婉身上,不敢挪移一寸。身边突然响起宁太后的声音,“你随我来。”

    温容倚顿了一息,才反应过来这话是对他说的,随后不卑不亢徐徐拱手,“是。”

    离开内室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还没看清令婉的模样,便被宁太后止住,“救她是太医的事,你我现在需做的,是沉下心。”

    内室的门被她轻轻合上,女郎被藏进温容倚看不见的地方。

    他一路与宁太后行至无人的厅堂,天色晦暗,浓云蔽日,已飘起绵绵阴雨。宁太后背对着他,背影宁静而萧索,纵消瘦,却稳重如山岳,那是几十年风霜积淀,是在飘摇与离乱中淬炼出的坚韧心志。

    她见过山川破碎,见过尸山血海,见过白骨露野、生民流离,而后一手建起了雍容王朝,端坐不胜寒的宫阙山巅,掌握天下最高的权柄。

    温容倚的心顷刻间便宁定下来,他恍然悟了,自己仍是不及。他那点儿所谓的经历,放到宁太后过去几十年里,也许连一点心酸都不值得。

    她沉声问他:“今日清灵为何入宫?”

    温容倚恭谨回:“禀太后,前些日子官家嘱咐汾王殿下前去探望韩姑娘,清灵也一道去了,今日她与汾王殿下一同入宫,来向官家回禀韩姑娘情况。”

    宁太后神色如常,温容倚看不出分毫破绽,但他心里明白,皙仪装病一事与她必然脱不开干系。她定然是帮了令婉,在其中动了不少手脚。

    她接着问他,“韩玄英那小徒如何了?”

    温容倚回得很快,“适量用药,如今看着确是虚弱乏力了。”

    这句话说完,宁太后方转身看他,神色仍是安定,缓步走到几案边上坐下,侧头指了指她身边的座位,“坐下说话。”

    温容倚垂头拱手,“臣不敢。”

    宁太后打量他片刻,目光分明平和,温容倚心头却难得一颤。他已经许久没有真心低头过了,官家昏庸、上官无能,他面上是恭顺的臣子与下属,却从来没有看得上这些人过。独独这位久居深宫、疏远庙堂的年老妇人,消瘦到一阵风便能摧折,可通身气韵如一潭静水流深,无人知道底下藏着怎样的汹涌风浪,教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太后也不强求,径自执起案上的赤红珠串,“你与清灵结亲结得匆忙,我没来得及送上些什么。这是当年国朝初立的时候,大慈悲寺的师父送我的,你既自小在寺庙长大,我便借花献佛,还望你不要嫌弃。”

    温容倚瞳孔微缩,却是不得不恭敬接过,“微臣谢过太后。”

    宁太后沉默地凝视他,似乎要从他这张不卑不亢的皮相下寻到些什么。然而温容倚顶着那样的目光,亦始终镇定,眼神规矩地落到地面上,不飘忽、不偏移。尽管弯着腰,姿态依然是清致从容的。

    良久,温容倚才听见她的声音,低缓而沉静,“若非当时形势所迫,我不会将她潦草嫁你。”

    “聘得清灵,乃臣一生之幸。纵是阴差阳错,臣亦会尽我所能爱护她。”温容倚躬身拜下,“多谢太后成全之恩。”

    宁太后很快让他起来,语调神色都是寻常,未必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温容倚心中清楚,她把令婉交给谁,都不会比留在自己身边更好。

    她悠然抛下一句话,“我其实觉得,她嫁给你,不会比嫁逾明过得更好。”

    全然不顾短短一句话在温容倚心里掀起多大风浪。

    令婉没有在他面前刻意回避过魏逾明,但是他从未想过面对。无论是新婚头天,还是除夕夜前,她若与云旗私下提起魏逾明,他从来都不敢靠近一寸。

    那是他跨不过去的坎,不是令婉的。

    即使那句萦绕在他心头多年的“清池鸾动,应于来宾”是因为他而写下,他也没有办法忘记她出嫁那一日,映入他眼帘的满城喜事,传到他耳朵里的万民庆贺。

    她出生的时候,他被丢弃出上京;她出嫁的时候,他也正要离开。

    宁太后娓娓道来,语声平静,理智又冰冷,“太宗皇帝在的时候,她总被娇惯着,有我们庇护,她从来都没什么好怕的。所以,我即使知晓姻缘树上的那句话未必指的就是逾明,还是为她择了他。因为他为人赤诚,是个单纯的好孩子,会对她一心一意,爱她胜己。”

    说到此处,她理智又平和的神色终于露出一丝破口,微不可察的轻叹声传来,温容倚微微一怔。

    “但我没想到,清灵才出嫁没多久,先帝的身子就不行了,病来得又快又急,连那个冬天都没熬过去。我们还来不及好好教一教官家,总是想着,他小时候跟着我们漂泊流离、四处征战,也不容易,惯出了他这样的性子。与其说官家无能,倒不如说是我和太宗皇帝一手酿成了这样的结果,一手造出了现在这么乱的朝局。”

    温容倚微蹙了眉,宁太后也自觉扯远了,浅淡笑了笑,“你也能算天子近臣,颇得晏缘之青眼,有些话可以与你说,无事。未来……说不定还要你帮我的忙。”

    “太宗一去,朝廷就乱了,我试着管过几回,可官家到底不是我亲自养的,与我不甚亲近,又有刘氏吹风捧着他。久而久之,我只能退了。朝局,也就是那时候彻底落到了刘家手里。”

    她目光一瞬落寞,说回令婉,“我没想过先遭难的会是逾明,他自娶了清灵之后,诸事都谨慎小心,只怕连累了妻子。即便这样,刘氏还是容不下他。”

    温容倚身形一僵,宁太后也在此刻停顿,似乎就是在等他发问。

    “魏虞侯离世,并非夷患,而是内祸?”

    宁太后颔首,微讶道:“清灵不曾告诉你?”

    温容倚面色微沉,宁太后见状补道:“此事涉及颇深,你身处朝堂,不好锋芒太露引人嫉恨,她不告诉你是对的。”

    他如何不明白她苦心?不过是怨愤自己人微言轻,如此危险的事,只能任她一人去涉险。

    “臣明白,多谢太后提点。”

    宁太后满意颔首,头一次对他露出欣赏之色,“你心思玲珑,比逾明活络,也比他沉稳。倒不是不好,倘若你当真能一心一意对清灵,或许你们的结局还比她和逾明好一点,但你要是存了别的心思,她就当真孑然一身,孤立无援。”

    温容倚终于是抬了头,本是大不敬的举动,宁太后却没有怪罪他,“你我在外是君臣,私下不过就是岳母和女婿,我真心与你说这些,你也予我一句真话,你会不会背弃于她?如若你答得不好,我即刻将她接回慈明殿。”

    她牢牢盯着他,来自山巅之上的巨大压迫感,温容倚顶着重压,从容叩首。

    “微臣愿以两个真相与太后娘娘交换,还愿娘娘能信臣一回。臣微薄之躯,或许未必能守得清灵周全,但定然会尽我全力为她求一条生路。身化飞灰,无惧生死。”

    他平静开口,“刘寅,是臣杀的。”

    宁太后骤然大惊,手掌不由攥上桌角。

    温容倚并未被她的惊讶影响,接着徐徐道,“之后不久,会传来我兄长的死讯,亦是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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