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借读
水梦桥在没有见到火灾现场的时候,已经预想过自己会见到的场景了。可当他站在那片满目疮痍的废墟面前时,还是被深深地震撼到。
对河两岸,上坝下坝,或多或少都有亲戚关系。偏巧,江云海三兄弟娶的都是山里姑娘,自家姐姐妹妹没有一个嫁到水家村。所以,江云蛟这一房,在水家村,没有至亲。
因此,在这场灾难中,他们算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很多人还在黑灰里寻找可能没有烧到的家底,有些没烧透的柜子打开来,里面的谷子、麦子、苞谷还是完好的。若发现这样的,那家人必定喜极而泣。
无论多小,只要能走的孩子都在帮忙。他们穿行在烧焦的断壁残垣中,四处翻找有用的东西。无论大人还是小孩,身上干净的没几个。全都灰头土脸,头发零乱。有的甚至脸上也糊满了黑灰,两只眼睛转着,露出眼白来,样子看着很滑稽。若是平时,肯定会惹来大笑。
现在,却只透着悲凉。
那些被抢出来的被子、桌椅、箱子、柜子、衣服等,被胡乱地堆放在路边,有的打湿了,有的烧了一个角,有的烧了一半,无一例外的,全都沾满了火灰,又脏又黑。
鸡鸭鹅被烧死的,硬挺挺地躺在碳灰里,有的只是死了,被捡回来,仍放到路边家当边。那些完全被烧焦的,无人理会。
一只猪被烧得黑焦黑焦的,像打胀的大气球,鼓鼓囊囊的,在灰堆里四脚朝天。
草房被烧得几乎化为乌有,砖瓦房烧成了空架架。南华宫,因为是纯木质的古楼,所以,被烧成了一堆碳。连那些教室里的桌椅板凳,也被燃烧殆尽。学校的其他教室和办公室都是后来修建的,砖瓦结构,房顶烧蹋了,桌椅板凳应该还有一半是好的。
弥勒佛还在,现在变成了黑弥勒,耳朵缺了,手也断了一根,披了一身黑灰,一点原来的颜色也看不出来了。曾经无比气派的戏楼,水光寿宴那天的那场《绛霄楼》,便是戏台上的最后一场戏。
“有道明君哪~啊~~~啊~~~~~啊~~~~~~准了本,容奴家啊~~一本一本啦~奏君哪~啊~~听~~~~~,贱妾~并非~~是下啊~~流坯,出山~~~泉水~~~自来清~~……”
沈翠英那高昂清脆的唱腔似乎还在回荡,善舞的长袖似乎还在飘摆,斯人已去,楼台不复。
烧成这样,如期开学,是不可能的了。江云河暗暗叹了一声。
“一!二!三!起!”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自家灰堆里抬压在几个柜子上的梁木。两个孩子大概七八岁,也在末端展劲帮忙。可那梁太长,有一端还被压着,即使有一半已被烧成碳状仍然很重。
“一!二!三!起!”
“一!二!三!起!”
连抬了好几次,都没有抬起来。江云河见了,已顾不得脏乱,赶紧跑过搭手帮忙。那梁终于抬开了,男的回头一看,忙道谢:“云河呀!多谢你了。你怎么过来了?”
江云河又帮他抬起柜子:“昨天半夜看见大火了,想着肯定烧得厉害,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烧成这样了,屋里人没事吧?”
那汉子道:“人没事,东西没剩什么了。还不知道怎么弄,先把有用的东西整理出来再说。希望不要落雨嘛,不然就麻烦了。”
江云海点点头,安慰道:“人没事就是万幸,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你们……这几天吃饭咋个整?”
汉子一边拖箱子一边道:“村长安排了下坝的人煮大锅饭,如果下坝有亲戚的,晚上就住亲戚家头。其他人,准备先在南华宫坝坝头搭临时棚子,先将就一阵。等把房子重新收拾起来了,再各家吃各家的!就是……这么宽,咋个收拾得清楚嘛!”
好些人家都有亲戚在帮忙,这家却没有。看来,他就是附近是没有亲戚的人家。难怪一家人的面容比起其他人更多了几分悲戚。
江云河看看孩子,又看女人:“你莫要太心焦了,办法肯定有的。不过就是重新起房子嘛,现时地里的甘蔗虽然还没有完全长高,蔗茅叶还是可以刮些回来。有亲戚帮衬当然好,实在不行我们河那边竹子多,树林也好,做梁的棒棒、夹蔗茅的竹子都没得问题。大不了先赊到起,等卖甘蔗了再还嘛!过河渡首的,我觉得大家都好说话。梦远,莫担心,莫担心!”
原来这汉子叫水梦远。
“你说得是,”水梦远被江云河这么一开导,心中开朗了不少,点头道:“总会有办法的。”
江云河见他开朗了,才道:“是嘞,是嘞。你先忙,我再转一圈。如果需要谷草、棒棒、竹子这些,过河来。”
水家村全是旱土,没有水田。所以,水家村全村都需要买米吃饭。江家村有山土,水田在山脚一带,虽然不算多,但家家都有。产出的稻谷加上一季小麦,勉强够吃,不用买粮。
盖草房,房顶用稻谷草最好,其次才是蔗茅叶。再有,稻草没有蔗茅叶易燃,即使燃,明火也不多。像这次火灾,如果是稻草做的房顶,受灾的情况就会稍微好一些。因此,如果稻草足够,只有做墙壁才会用到蔗茅叶;条件再好一点,墙壁用竹排;更好一点,就做砖木结构。
水家村没有土墙。地里全是河少和潮泥,没有粘粘的黄泥,做不成土墙。要稻草,那只能从江家村和后山去要或买。不过,江家村的稻谷草,多半都用来搓烟绳了。剩下的,也不会很多。真需要,还得去后山。
对于江云河的热心,水梦远很是觉得窝心:“好嘞,那,云河,先多谢了!你看,烧成这样子,水都没有一口给你喝,二天整归意(弄好)来哈~”
“哎呀,都这样子了,你还客气啥子嘛!”江云海把一个冬瓜,从灰土里刨出来放到水梦远的家当边,拍拍手:“走了~弟妹,莫着急。”
水梦远应道:“要得!”
女人说:“多谢江二哥。”
别了水梦远,江云河朝前走了一段路,来到阻断火灾的那线房子。水光家的院子,正好在中间。房顶垮掉了,瓦片全掉到了地上,房梁还有几根支着,烧成黑炭样。东西都是院子里堆着,情况看起来好了许多。
一家老小都在整理清扫,独不见水梦桥和水梦楼两兄弟。
“江老表?”水梦桥的妻子最先看到江云河,却不知他为何出现在这里。江云河跨进院子:“表嫂,你们情况如何?怎么没看到梦桥和梦楼呢?”
“东西都提前搬出来了,还算好。我爸爸和三叔去城里买厚胶纸去了,用来在南华宫操场坝头搭帐篷。”站出来说话的是水轻耀,他从脚边捡了根板凳端到江云河面前:“表叔,坐。”
孩子们纷纷叫了人,水轻尘的母亲,端来一杯水给江云河。水光躺坐在太师椅上拿着烟杆叹气:“这场火,把我们上坝整到住了(害惨了)。唉!——”
江云河见他坐着没动,面露疲色,因问:“表叔,你没得事哇?”
水光握着烟杆摆手:“没得事,就是昨晚没整对头,把腰杆闪到了。我哥哥儿(水波)拿了块膏药给我贴了,休息下就行。对了,你来得正好。你们山上有适合做领子棒棒(房梁)和格子(房脊板)的树子没有啊?”他拿着烟杆指着那残梁道,“有的话给我们留点,等老大和老三回来,过河来买。”
“有的,水表叔。”江云河没有坐下,站着回道:“我刚从梦远那边过来,还说到这件事。江家村别的不多,就竹子和棒棒多,有需要过河来商量就是。这个特殊情况,家头实在拿不出钱来的,赊一季应该都问题不大。要说好说话,我们江家村的人是真好说话的。”
水光点头:“这点,我还是清楚的。其实我最着急的,还不是这个事。”
江云河不解,遭此劫难,怎的修葺房屋还不是最着急的了?他想不出还有哪样事情,比这个更着急。其实,不只他,连水家自己人也疑惑了,水轻尘跑过来问:“阿公,还有哪样事最着急?”
“还有哪样?”水光看着小孙子,用烟嘴背在他脑袋上一敲:“当然是你了!”
水轻尘奇了:“我咋个了?我不是好好的嘛!一根汗毛都没伤到!真的!”
水光把烟杆放到嘴里,慢慢吸了一口,才缓缓道:“你是没伤到,但是马上暑假就过完了。现在你们学校烧成那个样子,你们上哪儿读书?”
大家这才醒悟过来,这果然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水轻尘也懵了,喊起来:“哎呀!那咋个办?!”
家人们互看,都觉得除了等,好像并没有办法。水光抽着烟,沉默片刻,坐起身来向江云河试探着问:“云河,我老头子有个忙,想请你和云海两兄弟帮一下。”
对于水光要求他们兄弟帮忙的事,江云河已经猜到了八九分,也低着头在脑子里把这事过了两圈,抬起头来,才道:“水表叔,你讲。能帮的,我们兄弟一定帮。云泽,看起来有点晃(不稳重),真有事儿,也不会含糊。”
水光看着他,半晌,笑了:“我和你老汉儿,年青时候还一起下过重庆。你还很小的时候,你老汉儿就跟我说,‘我那个二娃,别看他年纪小,做事啊,最有担当了。’我觉得,他说得还真是。”
江云河笑了:“表叔你就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你尽管说,我都答应。回去,我再做我兄弟的思想工作。只要我答应的事,我兄弟不会有意见。”
水光:“好嘛,那我就直说了。”他指指水轻尘,“除了他,我哥哥儿还有个小孙孙,峰娃儿你应该看到过,比尘娃儿大半岁。下学期两个都该读六年级了,成绩还可以。这下子学校一烧,读不成了,怕是要耽误。所以……,想把这两娃儿送到你们那边,把这一学期先混到起,过河渡首来回不方便,就住你们家头,如何?星期六再回屋来。”
“两个都喊你收呢,怕是顾不过来。所以,要请你和云海,一家帮我顾一个。听说云泽老婆偶尔要犯病,家头本身两个娃儿照顾起来就难了,不敢给他再添负担。不用特别照顾,屋头娃儿咋个管就咋个管,屋头娃儿吃啥子菜,他们就吃啥子菜。要是不听话,你就狠狠地打!我们绝对不会有半分意见!一个月……30块,够不够?”
一个月能出30块,水光出手算大方了。但这不只是吃住的问题,还有洗衣服、头痛脑热的问题。农村照顾孩子多是女人在管,这是增加媳妇的担子。可眼下……
水轻尘的母亲走过来:“老表,按爸爸说的,再添五块,三十五一个月,一个星期吃一顿肉,平时,吃盐菜泡菜,该咋个搞咋个搞。这个事真的要拜托你们了。”
“表嫂,这不是钱的问题!”江云河再不说话,还真成坐地起价了。五块钱的肉,够一家人吃了。要不是实在没办法,水家也不会如此。何况先头自己已经思量一番,便道:“答应,答应!我回去就跟云海说。只是……咋个睡,还要想下办法。”
“哎呀,太感谢你了,江老表!”水轻尘母亲太激动了,要来跟江云河握手感谢,发现自己一手炭灰,乌漆麻黑,又缩了回去,不好意思地笑:“真的感谢!”然后转身向儿子招手:“轻尘,快快快,快过来感谢江表叔!你有地方读书了!”
水家兄弟见了,也为弟弟感到高兴,纷纷道:“这下总算解决大问题了!”
“是啊!是啊!”
“谢谢水表叔!我保证听话不调皮!我还可以照顾弟弟妹妹!”水轻尘跑过来,标标准准地站在江云河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九十度大躬。
“哈哈哈!要得!”江云河大笑。
“我去跟轻峰讲一声!”水轻尘总算快乐了,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水光想了一下,对江云河道:“那这样,等老三回来了,跟梦城(水轻峰的爹)商量个时间,这两天就过来跟学校交涉好,报名那天就送过来。”
“就是……以后要请你们两家,多担待。”
“没得事,表叔。就这么说定了。那么,我就先回去了。”
“留到把晌午吃了再走嘛!”
“就是,老表,晌午吃了再走!我这边灶头马上就收拾出来了!”
“不了不了,我还要忙到回去扯我那点迟花生。这几天太阳好,赶紧扯回来晒干。不然在地里头长芽芽就不好了。”
“哦,那这样的话,就不留你了。二回我们收拾干净了,再请你!”
“要得,二回来!”
江云河告别水光一家,就下了码头。回到家来,和家里人把所见所闻一说,众人听了,无不唏嘘:“想不到,烧得这样惨!真正的元气大伤啊!”
“不是啥子嘞,本来就过得恼火,还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要恢复到以前怕是要几年了。”
思虑之后,江云河还是把水光要送孙子过河来读书的事情跟弟弟说了:“就是辛苦点,人家给三十五一个月,也把辛苦费都算进去了的。一挑南瓜你才买十八块,这南瓜还从春种到秋,费了多少力气开的荒才种出来的。能给得起三十五块钱也就他家了,就当种了两窝南瓜嘛。”
江云海笑:“你都答应了,我有什么话好讲的。就像你说的,眼下这个情况,也不好意思驳了。人家也说了是帮忙暂时渡过这个难关,就这一学期嘛。哥哥儿你说了算。”
江云河点头:“就是,既然人间给了这么多钱,我们也不能让人家娃娃受了委屈。我想过了,现时屋头娃娃也长大了,床铺也挤不下,本来就要分开睡的。我今天把剩下的一点花生扯完,明天在屋头做个床,老二和老三我们还带着睡,老大可以和水家娃儿睡一铺。床铺就铺在耍楼上。”
“你找点木料出来,也做一个放耍楼上。再有,你把我楼上的灯草抱下来,编两床新席子铺床。再拿老汉儿走留下来的孝帕布,我记得妈前年子打的麻布还有好大一匹,跟她要来一起给九儿送去做顶罩子(蚊帐)。”
江云河本是个木匠,做床的事可以解决;江云海是个篾匠,席子可以解决;江云草是个裁缝,可以做蚊帐。江云河安排得明明白白,江云海只要照着做就行了。
小孩子不能很深地体会人间疾苦,听到说家里会来两个小男孩儿一起读书上学都挺高兴的,甚至有些期盼。在盼望中,水轻尘两兄弟被自己的父亲领着,带着一包衣物鞋袜及生活用品来到了江家院子。
开学报名那天,江家核桃树下,站了一堆人。
水轻尘和麦麦,相互看着彼此,裂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