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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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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静无声。

    月亮湾的夜,无论春夏秋冬都静得像月亮湖的水。白天的汽笛、禅鸣、吆喝声、鸡鸭牛羊叫都没有了。青蛙跳进水里,猫头鹰和夜莺叫一两声,蛐蛐儿在墙根,只是夜的点缀。

    萤火虫在草坝的芦苇林里飞舞,江水默默地流淌。

    月亮,躲进了云里。

    暑假结束前一周,孩子们已睡着。江云河喂了牛回到屋内,将手电筒放到柜子上,对淑惠说:“今晚好生怪,鬼丁哥儿(猫头鹰)都不叫了。”

    淑惠支着耳朵仔细一听,果然外面没有声音:“奇妈儿(青蛙)也没有叫。”

    江云河伸头瞧窗外的天,黑乎乎一片,自言自语道:“天黑那阵月亮还出来了呢,这会儿一点都没有了,也不像要下雨啊!两斗坪江云庆的狗都不叫了。”

    两斗坪,在江家村山坡上。江云庆和江云望两兄弟住在坪上。江云庆的狗,比哪家的狗都易惊,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吠。这狗站在高处一吠,整个江家村都能听到。有混混娃儿曾在谷草堆堆后头琢磨着,哪天给他弄死掉,再不拢人做梦。

    淑惠拿着蒲扇打蚊子:“不叫更好,好困觉。”

    “不会出啥子事嘛……”江云河有些担心,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能出啥子事哦,天下太平。快点睡了,不要浪费电,明天一早还要扯花生,晚了太阳大。”说着,淑惠伸手拉了电灯线。

    江云河摸上了床。黑夜里,听到淑惠骂了一声:“滚开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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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家的孩子也都睡了,电风扇呼呼吹着仍睡得一身汗水。水梦桥、水梦楼和水光三爷子(父子)还坐在院儿里扑打着扇子乘凉,风是一点都没有了。

    水梦桥:“这几天硬是热,还好八月要过完了,九月份就不热了。”

    “该在院坝头种棵大树的,遮点阴凉。”水梦桥觉得院子从早晒到晚,土都快烤熟了,种棵树遮遮,应该会好很多。

    水光拿着烟杆抽着,火星子一明一灭。吐了烟圈,他道:“就你想得到?院子遮了,晒花生苞谷又不好晒了。遇上年生不好,半个月晒不干两箩苞谷。我反正遇到过好几回了。”

    “也是。”

    “我回屋睡了,你们要坐慢慢坐。”水梦桥打了个哈欠,出了院门,进了隔壁院子。水梦楼扭头问水光:“爸爸,你还不睡哦?屋头电风扇吹小点,不要吹感冒了。”

    水光望望天,说:“你有没发觉,今天晚上太安静了?河对门的狗都不叫了。我们坝上的猫儿都没看到跑,有点怪。从下午起,我眼皮就一直跳,怕不是要出点啥子事。”

    水梦楼凝神听了听,不以为意道:“可能就这一会儿不叫嘛,一直叫早有人把它打了。时间不早了,进屋睡了嘛!没休息好才眼皮跳,睡好了就不跳了。”

    “睡嘛,我抽完这一杆。”水光仍是不安,用手摸了摸眼皮,不管用。

    水梦楼转身进屋,抱了一卷凉席出来铺在院坝里,再用竹片撬了撬熏蚊子的烟盆。破瓷盆里烧的是碎损的烟叶,熏蚊子极好。

    弄完这些,他才重新拿起椅子上的蒲扇,躺在了凉席上。

    天空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说:“一颗星宿儿也没得。”说完,闭上了眼睛,睡了。没有了说话的人,坐着也没有意思。水光抖掉烟嘴儿里的烟头,拧着烟杆儿进了屋。

    堂屋里的灯关了,水家村淹没在黑夜里……

    上坝。

    河滩上割完烟的烟土,空阔阔的,只剩下烟桩光杆杆插在烟厢(垄)上。靠近苞谷地的一处,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几个小孩在这里抱了一堆干苞谷放在烟厢里烧燃,捡了几个没收的嫩苞谷来烤着吃。走的时候,把火灭了,捧了些河沙胡乱盖了一下,觉得没问题了,才跑回家。

    却不料那火堆最下面没有完全熄透,慢慢燃了一晚上,在半夜里竟将一片苞谷叶引燃了!夜里无风,燃也就燃了。一片苞谷叶,燃起来也没多少点火。可偏偏那叶子燃到不足尺长的时候,莫名吹起了一阵很轻微的风。

    那风不大,刚刚能把巴掌长燃着的苞谷叶从地面抬了起来,缓缓飞上天,那火却还没有熄!夜里,万籁俱寂。人们已经熟睡,连狗都睡了。没有谁注意到低空中这一点星火。它就这么飘啊飘,飘到了一家人的墙角。

    房子是草房,墙角堆的当柴烧的干花生藤。花生藤的叶子,经过暴晒之后,又薄又脆,很轻易的,就燃了。花生藤,烧起来还没有声音。转眼间,那火团,便从一个小点燃成了一片。渐渐地,引燃了草房的屋檐,墙壁……

    半夜两点左右。

    等那家人惊起时,房子已经燃了一大片!

    “起火了!救火啊!——”

    一声大喊,惊了四邻。

    “啥子事哦?哪个在喊哦?”邻居从困顿中醒来,却一点也不想睁开眼睛,太困了。

    “起火了!起火了!!——”

    “噹!噹!噹!噹!起火了!起火了!!——”

    破瓷盆敲出急促的响声,人们终于被彻底惊醒了!大人跳下床来,开了灯,刚要走出大门看究竟,灯突然灭了!是火烧了电线,短路停电了。

    “噹!噹!噹!噹!起火了!起火了!!——”

    敲打声和呼喊声越来越多,小孩被强行从床上扯了起来拉到院子里:“不准回去睡,有火就跑开,等我们回来。”说完,大人操起盆盆桶桶就往水井奔去。

    上坝着火的地点已烧得火光冲天,下坝离得太远,人们还在酣睡之中。

    最开始,只是救那一家房。后来风一吹,眼看水浇不火,就开始抢屋里的东西。东西抢到一半,梁垮了,又开始扑火。

    众人合力,又无风,本来灭火是很有希望的。可苍天偏爱捉弄人,明明快要浇灭了,突然一阵风来,眼睁睁看着房上燃着的茅草被吹开了花,向周围撒开了去!

    “遭了!遭了!遭了!”

    “啊!——”

    风没有停,那火花落草即燃,风吹势猛。一瞬间,好几家房子一齐燃了!

    “遭了!遭了!遭了!”

    “噹!噹!噹!噹!起火了!起火了!!——”

    上坝突然沸腾了。

    手电筒乱七八糟地晃,瓷盆不遗余力地敲,水缸里的水、水井里的水,杯水车薪。风却像中了邪一样,狂吹起来!

    火花吹上了天,又落上了几家的草房屋顶,落草即燃!

    “遭了!遭了!遭了!”

    “啊!——”

    “噹!噹!噹!噹!起火了!起火了!!——”

    狗叫了,鹅也叫了,猫跑了,猪在嚎,连鸡鸭都在慌张。

    “呜呜呜呜……”有女人哭出了声。

    男人吼了起来:“哭个锤子!快点救火!——”

    火光冲天!炙热的空气,滚烫的温度。每一处火燃起,几乎都重复着最初的流程:先是浇水灭火,眼看灭不了就抢东西,然后眼睁睁看着抢不了的东西被大火吞噬。

    恐惧,痛惜,悲伤,无能为力,茫然,绝望。

    一间,一间,再一间,越燃越宽。火光在漆黑的夜色中,越来越亮,越来越势大。哭声,喊声无比混乱。房梁倒塌的声音,每一声,都如一个惊雷,打进人们心里,击成脆弱的震颤。

    完了。

    完了,完了。

    “汪!——汪汪!——汪汪汪!——”

    江家村两斗坪的狗,开始狂吠不止。江云庆拉亮了电灯,起来看是不是有贼。刚打开门,对河的火光就映入了他的眼!

    “妈咦!遭球了!——”他不觉惊叫出声。

    女人从床上惊起,问:“啥子遭球了?”

    “快起来看,河对门上坝烧房子了!烧nm好大一片!”

    “安?!——”女人跑了出来,火光瞬间也映到了她的脸上。

    “天了呐!这咋个得了?!——”

    “汪!汪汪汪!……”江家村的狗陆续叫了,鹅也叫了。

    灯,一盏一盏点亮。人们推开大门,朝对河看去,火光冲天。几乎每一个人的第一反应都是:这下完了,全烧光了。

    江云河起来推开门就被对河映到面门上的火光吓了一大跳:“我的个天!水家村这下吃害了!接下来的日子,咋个过哦!”

    江云海也起来了:“这么大火,怕是要把猪啊牛啊这些都烧死哦!”

    江云河深深地皱着眉头:“牛羊都好办,绳子一解,它自己会朝河坝头跑。猪圈要打开就要费点力气。鸡鸭鹅这些肯定是活不成了,这东西受了惊乱跑乱飞,一下就钻到火堆头了。”

    江云海看着那大火叹道:“鸡牲鹅鸭这些还好,烧死就烧死了。这样大的火,最怕的是人遭了。有些本身就跑不动的,比如瘸子跛子。睡得死的,跑不赢的,不死也要重伤。”

    狗叫得太响,大人们的声音在夜里清晰可辨,孩子们也全起来了。

    江云泽站在后屋自家院子里道:“上坝这回真的是元气大伤了。房子全烧了,东西肯定也抢不到多少,这救火之后肯定还有很多伤员病号,活不下去呀!”

    瞧着那火势,即便是隔了一条江,南华宫的倒塌也看得清清楚楚,那声音也听得真真切切。在吊脚楼上站了许久后,江雨天仰头问父亲:“水轻尘他们家烧到没有?”

    麦麦也关心这个问题,竖起耳朵听着。

    水家在街背后,被挡着,看不真切。

    江云河:“难说……唉!”

    江雨天和麦麦的心都提到到嗓子眼儿了。可一河之隔,夜里封渡,江家村的人根本过不去。非得到天亮,才能知晓答案。

    江雨珞手扶着吊脚楼的木栏杆,茫然地问香秀:“妈妈,会不会有很多死人?”

    他这句话,像个铁球一样,落到了每个人的心里。尤其是江雨天和麦麦,因为对岸,有他们认识的朋友,水轻尘。第一次,他们仿佛知晓了死亡的恐惧,那是……失去。

    香秀说:“人都长腿,会跑的。”

    江云河转身招呼孩子:“去睡了!在这里站着也只有干看,一点忙也帮不上。明天一早,我过河去看看。怕是恼火……”

    这天夜里,恐惧、悲苦、担忧、无可奈何笼罩了整个月亮湾。

    水光一家被敲打破瓷盆和人们呼喊的声音惊醒时,上坝已经烧了一半。那时候,火离他们的三合院还有好长一段距离。抬头看天,上坝的天空一片火光映天。他们并没有觉得那火会烧到他们这里来,因此只叫着孩子:“快起来!上坝起火了!不要睡!”

    水梦桥进院子来:“动静有点大,我去看看什么情况!”没一会儿,他就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屋头留两个人看屋,其他人拿起盆盆桶桶快点跟我去救火!火太大了!前头烧得太惨了!”

    男女老少皆站在院子里等消息,此时一听,脸色立即就变了。

    水光一听,抄起屋檐下的洗脸桶就要冲出院门,水梦楼拉住了他,把桶拿了:“爸爸,你在屋头看到娃娃些,这火烧成什么样说不准。万一不对头,带娃娃搬东西到院子头!”

    水光听了,点头推他:“那你们快去嘛!”

    水梦桥:“轻武,轻威,轻尘,你们三个同爷爷留家里。注意到点,不准回屋睡!其他人,一人拿条湿毛巾,拿桶提水走!跑快点!不要靠火太近,注意安全!”

    “好!”

    一家人齐声答应了。该留的,端了椅子坐在院子里头。该救火的,拿着毛巾和桶提了水就往上坝冲!一路上全是提水跌跌撞撞朝上坝跑的人!男女老少,都有。

    有的帮忙抬东西出来,有的在扑火,有的在前方想办法阻断。喊声震天,燃烧的房梁烧出噼哩啪啦的声响。燃的燃,垮的垮,倒的倒。

    有老人,救出来时,已经不行了。

    “爸爸!——呜呜呜呜——”

    “妹妹!——妹妹!——”

    有小孩找不到妈妈了,一声声哭着在人群里找:“妈妈——妈妈——”

    一个老太太拉住他:“你妈妈在救火!乖乖,跟婆婆躲到这边来——”

    水实在太少了!水井里打水,根本打不赢。风却像要灭了水家村一般,拼了命地吹,还吹得是下风!那火遇着风,燃得呼啦啦的。那火势,指着往下坝跑!

    火一直烧到了中坝,烧到了南华宫。

    全都在顾着住家的房子,谁都没有注意到南华宫的角檐已经被点燃。直到一声巨大的垮塌声响起,人们才把目光投向了轰然倒塌的南华宫。那一刻,仿佛把人们从一场梦中惊醒,才反应过来这火,已经烧了半个水家村了。什么是干柴烈火?这才是。

    “天老爷这是要亡水家村啊!啊!哇——”一个白发苍髯的老人,眼泪已经模糊了他的面目,他望着那火光,发出绝望的呐喊。

    一时间,哭声四起。连最刚直的汉子,也红了眼眶。

    操场上,一坝子的老弱病残,望着那火,全在抹眼泪。

    “当真要烧完吗?”那悲咽的声音里,没有一丝底气。

    这时候,有个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黑暗中大喊:“不要救已经烧燃了的房子,全部提水倒到前面一排没烧到的房子上!”

    水梦桥回头,看到水光拿着瓷盆端着水从黑暗里跑了出来,他立马接道:“对!浇没烧到的房子上,不容易烧燃,可以争取时间!”

    众人一听,不用再吩咐,全打水去浇那未燃的房子,能浇多高浇多高。果然,火势渐渐慢了下来。人们终于看到了希望。

    把火完全阻断,是在快天亮的时候。风停了,天空渐渐出现了鱼肚白。慢慢的,霞光铺满了整个月亮湾,朝阳冲破云层,从江流远处升了起来。又是一轮新的太阳。而水家村上坝,却已成为一片黑灰残砾。南华宫,这座清朝建的庙宇,经了数场洗劫得以保留,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南华宫一绝,从此只存在于这代孩子们的脑海里。

    水家虽然是砖墙房子,但仍未能逃过一劫。因为房梁瓦格,全是木头,经过三伏暴晒后,更是遇火即燃。火虽然在那一线被扑灭,但房子也已烧了一半。

    人们在灰砾旁,静静看着已然消失的村庄,默默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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