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卖南瓜
月亮街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褐色的老旧木门,经风沐雨的青瓦,在热闹中显得宁静。路上的石板,被人们踩来踩去,发出沉闷的声响。水轻尘手里握着根竹笛跟在水光身后,在拥挤的人群中像条游鱼一样穿行无阻。
“卖南瓜!卖南瓜!卖南瓜!……”
一声清亮的吆喝声突然钻进水轻尘的耳朵,随即,不远处传来一阵笑声。
水轻尘的眼睛,忽然就亮了。他停住脚步,欣喜得寻找声音的来源。
那是麦麦的声音!一定是!整个月亮湾,再没有谁的声音能比麦麦更清亮有力,就像夜半时刻水管里的水滴落到水缸里,叮咚清脆,悦耳舒心。
“笑啥子笑!卖南瓜!卖南瓜!……”
“麦麦!——”水轻尘转身就跑,寻着那声音的方向。
水光原本没把街上孩子的吆喝放在心上,仍拧着长长的烟杆背在背后悠闲地向前走,直到听见小孙子叫了声“麦麦”才回头一瞧,那小子已经转头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这小子,当真是喜欢江玉蛟的孙女儿。
他笑着摇了摇头,撩了撩长衫下罢,跟了过去。
“麦麦!果然是你!——”
麦麦吆喝中猛然听到有人喊自己,正纳闷,水轻尘就拔开人群,睁着一对大眼睛满脸惊喜地站到她面前。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水轻尘一把抱住了。
“尘哥哥?”
“真的是你!太好了!你没有死!”水轻尘紧紧抱住麦麦,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简直太好了!
“哪个说我死了哦?”麦麦对水轻尘的举动和话弄得全是疑惑,腰背上却不知道被什么棍子梗着,搁得她有些难受:“尘哥哥,你什么西梗到我啦!”
水轻尘闻言,连忙松手。
麦麦这才看轻他手里拿的,是他的笛子。
“你的笛子随身都带着的哇?”麦麦问。
“嗯!”水轻尘看着眼前的麦麦,还有一点不敢相信,盯着她脸上一个劲儿地看:“你的病全好了吗?咦,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卖南瓜,你爸爸妈妈呢?”
麦麦:“我的病早就好啦!我妈妈带弟弟妹妹去买油炸粑粑了,一会儿就回来。你要去哪里?也是一个人吗?”
被麦麦这么一问,水轻尘才想起自己招呼都没跟爷爷打一声就跑了。急忙转头,看到高人一头的水光正从人群里慢慢走来,才吁了口气。
水轻尘往墙边一挤,站到了麦麦身边跟她肩并肩:“我帮你卖南瓜。”
卖葱头的男人原本逗麦麦逗得起劲,没想到还逗来了另一个穿着长相都挺漂亮的小孩,一时来了兴致,对麦麦笑道:“哟,你还找到个帮手啊!”
“那当然!”麦麦下巴一扬,一脸骄傲。
麦麦:“卖南瓜!——”
水轻尘:“卖南瓜!——”
麦麦又来一声:“卖南瓜!——”
水轻尘再接一声:“卖南瓜!——”
两小孩卖南瓜。南瓜漂亮,小孩儿也漂亮,一下子就把周围的人吸引过来了。买南瓜的心思不一定有,主要是看稀奇。
“好耍咦,两个小崽儿卖东西。”
“你们的南瓜咋个卖的哇?”
麦麦:“小的一块钱一个,大的一块五一个。”
逗孩子的站出来,道:“人家卖东西都是好多钱一斤,你咋个按个数卖。大大小小的,拿到小的,不是吃亏了?你脚边上的称,摆起好看哇?”
“我妈妈说的按个卖的嘛!”麦麦转头问水轻尘:“尘哥哥,你称得来不?我刚听妈妈说,按斤是三角钱一斤。”
水轻尘虽然玩过称,但也没有当真称过东西。麦麦这么问他,本能让他觉得,不能说不会,便张口应道:“我会!”
爷爷马上就到,要真弄不好,问爷爷就好了。
麦麦转头对那人道:“你买不嘛?可以称!三角钱一斤!”
那人被问,周围一圈人看着他不好直接说不买,伸手从箩筐里捉了只最小的,往麦麦前一递:“来嘛,你称哈这个,要好多钱?”
一圈人兴致勃勃地看着,水光也站到了面前。他和其他人一样,站一边瞧热闹。
麦麦接过小南瓜,很认真地把它放到称盘里,抱着称杆和瓜转给水轻尘。水轻尘将笛子往腰上一别,接过称杆拧起来。麦麦小心地用手捧在两边,怕南瓜滚出来。
水轻尘,一手拧称杆,一手轻轻地移着称坨。称杆往下掉就赶紧往前挪,往上翘就再片后移一点。来回几下,终于挪得差不多了,称杆平平在空中轻摆,他捏住了称坨线,叫麦麦:“可以抱出来了。”
麦麦闻言,将小南瓜抱了,伸头来看称杆:“是多少?”
大家都凑头去看称杆上的银色小圆点星子,卖葱头的男人也伸着脖子看,是个八两,他一脸笑呵呵地问两小孩:“认得到吗?”
“认得到!”
两小孩捧着称杆头都不抬,齐声答应。
男人故意逗道:“那是好多?说撒!”
“长线是一斤,短线是半斤。”水轻尘一边看一边跟麦麦说。
麦麦看他一眼,说:“我晓得,小星星是一两!”
“好多嘛!”边上的大人开始起哄,“说出来撒!”
“你慌啥子慌!不得好生看清楚?”水轻尘朝那人一呛,周围人又是一阵哄笑。刚才那人道:“那你看清楚哦!等哈不要卖亏了,你们妈老汉儿回来遭打~”
他后来,没看着前面,以为这俩小孩是两兄妹。
一群人围着两孩子看称。
只见两孩子,一个抱着南瓜,一个抱着称杆,头凑头在看那称杆子上的称花,显然两人都不太认得这称花。
“这儿是半斤,这儿是一斤。还没拢一斤,就是没得一斤。”水轻尘把自己的辨识告诉麦麦。
麦麦抱着瓜点头认同:“嗯,对的。”她伸出食指,在称杆上缓缓移动着数:“半斤过来,一,二,三。是半斤三两!”
“对!是半斤三两!”水轻尘认同这个结果,回头来对买瓜人道:“半斤三两!”
“哈哈哈……”
大人笑成了一团,有人边笑边道:“以前只听过半斤八两,没想到今天还出了个半斤三两!哈哈哈……”
“哈哈哈……”
水轻尘被众人一笑,又见爷爷站着笑而不语,心就有点虚了,知道这其中肯定有所差池。虽然如此,但确也找不出这差池出在哪里,便没有说话,重新去瞧称杆。
麦麦就不同了,对于认定的东西非常坚持,也很自信。听到人们笑,她转头就向周围喊:“笑啥子!本来就是半斤三两!哪儿不对?!就是半斤三两!”
这时候有个婆娘道:“要说呢,人家姑娘说得也确实没错,这的的确确也是半斤三两,呵呵,你们还笑人家,姑娘,问问他们,哪里说错了?”
“就是!哪儿错了?!”麦麦见有人帮腔,胆子更壮了,胸脯一挺,那清亮的声音更响了:“你们说!哪儿错了?!”
众人被这么一问,细细一琢磨,好像也确实可以说得过去,全哈哈笑了:“确实是没错。”
水轻尘听到这话,索性放了称杆,来听大人的说法。
买瓜人哈哈一笑,丢出了另一个问题:“好嘛,就依你们,半斤三两。一斤三角钱,那半斤三两是好多钱呢?”
他一问完,众人又笑了:“这道数学题有点儿深哦!”
麦麦要过暑假才上一年级,她低头默了默,还真被这道题给难住了。抬起头来时,大人一眼就看出了她不会算。正当众人准备好看他俩笑话时,水轻尘骄傲地向那人一扬眉:“这有啥子难的?一斤三角,一两三分,半斤一角五,三两九分。一角五加九分,两角四分!对不对?!”
他向买瓜人问出这话时,眼睛却在看他爷爷水光。
水光向他微微点了点头,他便放心了。从麦麦手里抱过南瓜,放到买瓜人手里,道:“给钱!两角四分!”
“哈哈哈……快点给钱哦!”
众人起哄,那人只得掏了钱,交到了水轻尘手里。水轻尘接了钱,好不得意,转手放到了麦麦衣袋里,拍了拍:“麦麦,收好,别搞落了。”
“嗯!”麦麦使劲将钱往口袋底摁了摁,确定装实了,才抽手出来隔着衣料抓着。
可是,那不足一斤的南瓜,哪里够农村人吃。想来一堆南瓜里有那么小一个瓜,必定是孩子趁大人不注意时放进去的。
买瓜人拿着那瓜在手里掂着,不勉觉得好笑。既然买了,不如真买一个回去吃。听说坝上的南瓜比坡上的南瓜好吃,不知真假。思及此处,便向水轻尘道:“那我再买一个,有优惠不?”
虽然水轻尘对商贾之事未曾染指过,但水家一家子生意人,耳濡目染,对于买卖之事,并不会有丝毫怯场,自行给麦麦作了主,抬手扬声道:“你要按斤买还是按个买?按斤买给你抹零,按个买的话……小的两个一块八,大的两个两块八。”
小孩按着大人的交待去卖,衡量不了合理性。但有经验的大人一看,明显这孩子爹妈也没有卖过东西的,糊涂。那最大的,少说也有10斤,哪里就当一块五一个卖了?
买瓜人明显也清楚这一点,若是大人在这卖,那也就买了。可当着这么多大人,断不能欺负小孩,于是笑:“你小子,真会做生意。我已经买了一个了,还买两个做什么?再买一个大的,按斤称。”他在箩筐里翻了一个最大的,放到最上面:“就要这个,问题是你称得动吗?要不要我自己来称?”
水轻尘瞟他一眼,满脸地不信任:“我们自己称!”
旁人帮腔:“就是,你娃儿等哈五斤称成两斤半,哄人家娃娃儿不懂索!”
“哈哈哈……”
那大南瓜估计得有十斤左右,立起来有麦麦半身长,怎么称?单抱水轻尘是抱得动的,可要单手拧起来还要保持平稳,还真拧不动,称不了。
正当他要喊爷爷帮忙时,麦麦却已向卖葱头的男人恭恭敬敬道:“李四叔,请哈你帮我们称这个大南瓜好不好?谢谢你。”
这李四,其实是肖家湾的二混混,不大正经做庄稼,卖葱头只为晚点在街上打半斤酒喝。平时不是遭老辈子吼,就是遭兄弟伙骂。除了子女,极少人对他恭敬过,他也习惯了。
此时此刻,被刚刚还牙尖嘴厉的麦麦这样尊重突然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站起来:“好好好,我来帮你称,保证给你称巴适。账你们个儿算哈~”
麦麦应道:“好嘞,谢谢李四叔。”
买瓜人笑:“李四儿,你不要跟老子耍称杆子哈~”
“卖啥子东西这么闹热哦?围这么大堆人!”后面的人不明所以,又挤了来瞧。做买卖就是这样,人气越高,人越挤得多。人们总朝着人多的地儿去凑。
这边,李四笑嘻嘻拖着声音道:“三哥——,放一百二十个心!你盯倒我嘛!”
说着,放了两根谷草到称盘里,再将南瓜放进去,提起来时,那瓜便不怎么滚了。麦麦和水轻尘还是紧张,两人扎着马步护着称盘,准备瓜一滚就抱住。
“十一斤半!三哥,你看!对不对头?”李四很利落地称了南瓜,捏着称坨线把称杆子递到买瓜人面前,然后眼角带笑瞧了两小孩一眼,看他们反应。
水轻尘和麦麦两人看已经称好,连忙合力将南瓜小心翼翼搬出称盘,放到箩筐最上面,然后凑头也去看称星子。只见那称坨线,已移过了最后一颗称星,在尾端挂着。他俩都知道,那最后一个星子是10斤。那另外的一斤半是哪里来的?
麦麦仰着头问了:“李四叔,这不是10斤多一点点吗?”
李四笑道:“哈哈哈……好实诚的娃儿,还怕占了别个便宜。”
“我阿公说过,‘得便宜处失便宜’,占别个便宜,自己也会吃亏。”麦麦心里确实在想,是不是李四心向着她,要骗这买瓜人。
人群纷纷点头,赞这娃儿为人正派,家人教得好。
有人问:“你阿公是哪个?”
“我阿公是江玉蛟,我爸爸是江云海。我叫江雨琴!”
这时,人群风向完全变了,人们恍然:“原来是大叔公的孙女啊,难怪不得。”
那买瓜人一听,连忙打哈哈道:“哎呀,搞了半天是小孃孃哦!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小孃孃,我马上给你钱。”说着重新掏钱出来,数了三块四毛五分,递给水轻尘:“你是雨天儿大叔?大叔,钱拿好哦!”
原来这被李四叫三哥的人,也姓江,排行老三。年纪虽大,可按族中辈份,硬生生矮了麦麦一辈,故得叫声孃孃(姑姑)。农村长幼尊卑很是讲究,管你年纪多大,小辈就是小辈,人前说话必须得客气,要有小辈的样子。
麦麦不料第一次做买卖,竟还认个牛高马大的侄子。连忙从水轻尘里取了零头推还回去:“不是三块钱嘛,10斤呀。”
买瓜人连忙摆手,李四也将那钱护了回来,对两孩子道:“你们等着,我重新给你们称一遍,保证没有称错。”
李四又将那瓜抱起放到称盘里,换了拧绳扣,称坨往前一移,推到一斤半的位置,手一放开,称杆四平八稳,不翘也不落:“看看,是不是11斤半?”
“咦,怎么变成一斤半了?”麦麦惊道。
“麦麦,这是11斤半,10斤加1斤半。对的。你看,他换提扣了。”水轻尘指着李四拧绳的手。这下,麦麦好像有些明白了,又好像又没有完全明白,迷迷糊糊点了头。她想,反正尘哥哥肯定不会骗她。
“尘娃儿,还不走?”
“爷爷,我陪麦麦卖一会儿嘛!”
见时间差不多了,水光这才开口。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他,纷纷打招呼。买瓜人正将南瓜往背篼里放,听得这爷孙对话,方知这小子不是江家人。他心里犯着嘀咕:这两家人好像没什么关系呀!抬头来看水轻尘时,听他道:
“我不是江雨天,我是水轻尘。说了给你抹零就给你抹零,退你一毛五分。”说着,抽了一毛五分,还与那人。
于是,从那天起。月亮湾的许多人,终于搞清楚了两件事:
水光家最宝贝的小孙子,原来叫水轻尘。
江玉蛟那个被叫“麦麦”的孙女儿,学名叫江雨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