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跟老天爷抢饭吃
江云河坐在吊脚楼边的一把竹椅子上,手里拿着细篾条,脚边半箩红辣椒。
他将篾条尾端打了个圈,捡起萝筐里的红辣椒,一个个串起来。
今秋的辣椒长多,吃不完,全红了。
一大半用来做豆瓣酱,一小半用来做泡椒,再串一些来晾干,到时候丢对窝(石臼)里舂成粉,做油海椒下面、拌菜。
不用串很多,两长串就够。
他一边串,一边看草坝和江。
江水已经退到石滩外很远,芦苇叶已经开始发黄,苇花的穗子已经冒出来。几个晴天之后,它们能开出白花花一大片。
草坝宽阔,日照充足。
要全都是土地,那得种出多少庄稼!整个月亮湾的人都吃不完。
可惜草皮底下全是石头,能种庄稼的只有涨水淹过溺水的地方才有泥土,这些地方才能种豌豆、胡豆、麦子和烟叶。
可惜了。
江云海在屋檐下拴烟,幺儿江雨珞坐在竹编的小车里咿咿哇哇。
晒干的烟叶喷茶液之后变得柔软,堆成一堆用布盖着以防风吹干。将烟叶一片一片捡整齐拉直,用棕叶扭绳捆头,再将外面一圈的烟叶主筋脉提出来一根根捋顺排列整齐,然后中间和尾巴上一捆,挤成个长8字,这把烟就拴好了。
他是个拴烟好手,捡得又快又整齐。手下活儿精致,一般人比不上。
“要是大草坝能开出来种庄稼才安逸,我们生产队能发达。”江云河将手里串好的红辣椒串挂到墙上打量,确定挂正了和转头对着兄弟江云海说出他的想法。
江云海望了一眼草坝,认为哥哥有点异想天开,直接泼一瓢冷水:“种得再好,一河水就冲干净了,哪儿还有你的?”
“尼玛这条河,为啥子要年年潮水嘛!”江云海有些恨,不过他又讲:“那就种点涨水前收的东西。或者开荒开高点,万一没长大水呢?我记得前些年也有没涨水的年成。”
江云海:“那就是跟老天爷抢饭吃哦!”
江云河道:“本来就是要跟老天爷抢饭吃。我觉得种点豌豆、胡豆还是可以的。麦子种得早的话,说不定在涨水前也可以收回来。萝卜青菜肯定不行,草草长得太凶了,挑点粪去淋,草可能长好了,不见得有菜收。麦子的话,长点怕不够牛吃!种菜籽应该也可以……”
他越说越觉得希望是有的,两眼不禁欣喜,亮了几分。
江云海望了一眼吊脚楼上哥哥手里的篾条,想起自己要编个灰筛了。天气越来越燥,河滩上的地该铲草草来烧灰了,没有灰筛是不行的。
江云河没听到弟弟发表意见,回头来看他,却看到江雨珞拿起弯刀举到头顶,样子非常吓人
“小三娃儿把刀放到!落下来把你脑壳砍两半!”
江云海闻言抬头,伸手把孩子手里的刀扯了,扔到一边去:“喊你不准拿刀偏不听,哪天落下来砍死你个龟儿子!”
“咿咿呀呀……”江雨珞讲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
江云河是个行动派。
跟兄弟说开荒的第二天,他就跑到草坝上转悠去了。
过了几天,人们在草坝上看到高处一些地方,有人用鹅卵石排列成线围了几个巨大的方块出来。没人知道这是谁弄的,这么弄是要干什么。难道是什么跳神的阵法?
人们窃窃私语,却没有得到答案。
只有江云海知道,这方块是他哥圈出来的。
因为江云河圈完回来说:“我圈了五块,帮你和老六圈了一块。整不整得出来告(试)一哈嘛!反正烟一卖,烟土铲完要息个把月才开始忙。”
江云海和江云泽都不太想去弄。一来怕白忙,二来没有人去弄过有点不好意思。江云河说,我一个人整也有点不好意思,你们就当陪我整嘛。这么一说,三兄弟就拿起锄头洋铲铲箕这些上草坝开荒去了。村里的人见了都笑三兄弟异想天开,找些活路来做。
草坝上的石头不是开玩笑的顽固,长年水流经过,压得特别紧实。
天黑了,邻居来草坝牵牛,看到三兄弟刨出的地,笑道:“看嘛,刨了一个星期才刨屁股大一块,种庄稼?猴年马月喽!”
江云河指着刨出来的地方怼他:“你啥子屁股弄么大?”
嘿嘿。邻居牵着牛走了。
开荒比江云河想象的还要艰巨。
一个冬天,三兄弟没事就去草坝刨石头。后来淑慧、香秀也加入,再后面江云泽觉得太难搞了,不来了。没几天,他老婆玉兰扛着钢签铲箕来了。
到了寒假,孩子们作业写完也来凑热闹。冬天里一劳动全身都暖和,一家人搞得热火朝天,全村人等着看笑话。
“种得出来啥子庄稼嘛!好好儿耍起不安逸吗?!”
“江云河就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看嘛,明年子就晓得了。”
“那也说不得一定哦!”
“手爪爪指甲壳都磨光了,还抓得动筷子拈菜啵?”
“……”
在众人的质疑声中,江云河三兄弟的开荒成果越来越大,越来越宽。到了第二年初春,那里开出一片胡豆花和一片豌豆花。就在草坝的正中间,好看得很。
因为是新开的土壤,没怎么淋粪就长得又粗又壮,肥嘟嘟的。
有人羡慕了。
有人却说:“得到吃了才算数。”
到了三月份,江云河三兄弟的饭桌上,有的炒豌豆角,有了烩胡豆。到了四月,除去牛羊的祸害,江云河收了一箩干胡豆,半箩干豌豆。江云海收了半箩干胡豆,一桶干碗豆。江云泽少点,胡豆只够吃新鲜的,干豌豆收了半箩。
这个收成,把村里的人眼红惨了。
有人开始有样学样,捡了鹅卵石挨着旁边开始圈地。江云河三兄弟却不着急,只在原来的地里撒了些菜种子来吃菜秧秧。
六月开始涨小水,七月开始涨大水。
到了八月,一场河水又将整个草坝没了顶。水退之后,大家都去看江云河三兄弟开的荒还在不在。地还在的,点的花生冲得一根不剩,泥全洗没了,露出白花花一层鹅卵石在太阳底下闪得人眼睛发疼。
“都说了不得行!搞够了,一河水就打得精光!”
“早晓得在上面压点石头。”
“你硬是想得出来,一点石头压得住哦?”
烟房头上烟。
江云河倍受打击:“妈嘞个师!我还说等入秋又可以种菜种豆了,到时候种点来卖。唉——这一冲,草都长不起来了。”
江云泽是个乐天派,笑嘻嘻地说:“不关事,反正我干豌豆今年子做豆油儿(豆瓣酱)用不完,煮稀饭吃还可以,就是煎来吃屁打不完。”
香秀在旁边听了,掩嘴偷笑。
江云海:“做豆油儿(豆瓣酱)还是要胡豆做的才香。先该点点黄豆的,做点豆莳,推点豆花儿来吃都安逸。”
江云河道:“黄豆熟得太晚了,河坎上种点还是可以。河坝头种,收不到。”
江云泽:“那还不简单,种早点撒!黄豆又要不到好多泥巴!小小儿撬个窝窝就是,洒点草木灰就完了。咦,草坝头点的黄豆,推的豆花儿会不会好吃点哦?”
江云河茅塞顿开:“噫,当真呐!”
于是三兄弟又开始商量第二年开地点黄豆。
到了九月份,当年的最后一场大水过后,改变了他们的想法。那场水,涨得快,退得慢。涨水涨了三天,退水退了个多星期。水退下去,江云河三兄弟的开荒土露了出来,原来白花花一片的石凼凼,腻满了潮泥!
这件事不但把江云海三兄弟高兴坏了,还激励了本生产队的人。水还没有完全退完,就有人一早去了草坝捡石头圈地。一早上,就在旁边圈了几大块。
江云河牵牛去放看到,立马再圈了一大片。
回来吃早饭,把这事跟两兄弟一说。三人吃完早饭,立马又去圈地。
等水完全退下去,草坝中间,已被七八家人圈出很大一片地来。
那是一九八七年的秋天。
真正大力开垦,是在两年后。1989年,月亮湾开荒已成常态。开荒不止在草坝上,还在林地边。山地开荒,天晴就行。河坝开荒,一定要等秋天。
秋天一来,草坝全是人,叮叮噹噹,是钢签碰到石头撞出来的响声。
被撬出来的草皮晒成一片,被撬出来的石头,垒到土边形成土坎。开出来的地,不只种胡豆、豌豆,还种上了麦子、青菜、萝卜、豆角。还有人种上了芝麻、苞谷、花生、洋芋、红苕……
那一年,江云河三兄弟又跟别人种得不同了。
江云河种了几棵西瓜,十几棵葫芦瓜,十几棵香瓜;江云海种了十几棵南瓜,江云泽种了一排黄瓜。那年夏天,洪水都不大,这些瓜全有了收成。
令众人意想不到的是,草坝里种的竟比地里种出来的口感更好,味道更甜,汁水更饱满。
吃是吃不完的。
“我想拿葫芦瓜到街上去卖。”江云河说出自己的想法。
但是想法虽好,可不论是江云河还是江云海,抑或是江云泽,这三兄弟长了几十岁,却从来没有上街卖过东西。说到卖东西,觉得有点掉脸皮。
最后商量决定,由男人负责担瓜上街,由媳妇们去卖。
那是刚入冬没什么菜吃的时候,孩子已经放寒假。赶场天一大早,三兄弟各担各的瓜,一个将箩筐摆在月亮街头,一个摆在中部,一个摆在街尾。为了壮胆,把孩子也都带上了。
香秀以前做姑娘的时候卖过东西,但那是卖到收购点,像这么摆着等人来买,也是第一次。
摆了半天,无人问津,脸都红了。至于江云海,担子一放下就跑了。那时麦麦已经九岁,虽然还是瘦得皮包骨头,但也算个半大姑娘了。
于是,香秀对麦麦说:“麦麦,你看下瓜摊,我带妹妹和弟弟去买油炸粑粑,也给你买回来。万一有人问起你咋个卖,你就说小的一块钱一个,大的一块五一个。”
“晓得了!你走嘛!”麦麦完全不怕,向母亲挥手。
香秀把扁担放在地上垫了根口袋给麦麦坐,交待清楚,人就溜了。麦麦哪里知道,爹妈这是因为臊得慌,先跑了。
“姑娘,卖东西要喊,你妈跟个电杠一样杵起,咋个卖得脱?”香秀一走,旁边卖葱头男子的逗麦麦。麦麦当了真,偏头问:“真的?”
卖葱头的狠狠点头:“肯定是真的撒,未必然我还哄你索!”
“卖南瓜!卖南瓜!卖南瓜!……”
“哈哈哈……”
卖葱头的男人没想到麦麦人瘦筋筋的声音还洪亮的很,被她吓一大跳,当场爆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