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香秀
人们开始谈论起怎么发现的老山羊,从哪里开始追起,追的过程中那些险象环生的情节,检讨着追逐中的失误,以及老山羊可能的年龄,是公是母,如何辨别,还有它在山林中出现过的频率等等。然后扩展到逮水鸭子、追野鸡、打野猪的话题。成功的,失败的。
津津乐道,气氛变得轻松起来。
于是,大家一边谈论着,一边拧着自己的家伙什儿往村庄里走,各回各家。小孩也找回了自己的竹篓,用绳子绑在腰间,随着他的奔跑,在屁股边儿上一搭一搭地跳跃着。
而月亮湖西头的边儿上,竹林后的山脚,有个灰墙青瓦带吊脚楼的三合院房子。
院门前有棵枇杷树,此时弯弯曲曲的枝条上已经硕果累累,快要成熟了。而院子里的大核桃树下搁着农具,院中却空无一人。
堂屋门开着,屋子中间有张红漆大圆桌,由四根长条木凳子围着。桌上放着个镂空铁壳子的水壶,两个白色搪瓷大茶盅,盅里是冷掉的茶水。堂屋背墙上,正中间处,一个漆成暗红色的神龛里,拜着在红纸上用毛笔写的“天地君亲师”做成的牌位。
前面黄泥色的土碗里,放着一盘花生桂圆红枣供着。
香炉里的香,早已燃成灰烬,只剩下几根细竹签。
墙上,挂满了手写的对联。
有些是屋主人写的,有的人逢喜亲朋送的。
卷轴的镶边布是雅致浅金色祥云图案,对联本身是用白色宣纸写的。墨黑色毛笔字体,大多数是苍劲有力草书,挥洒利落;也有几对用的是隶书,手法温润如玉。其内容大多为修身齐家养性的,比如:“立品如岩上松,必历千百载风霜,方可柱明堂而成大厦;俭身若璞中玉,经磨数十番沙石,及堪琢玉玺而宝庙廊。”
又有:“四壁荷花三面柳,一亭风月半池烟;仰承日月千秋照,俯阅江河万古流。”
还有:“君子齐芳,争辉竞艳梅兰竹;秋光独灿,蓄锐养精春夏冬。”“承先祖德以交付儿孙不必田园金玉;读圣贤书即担当宇宙何分韦布荐绅。”诸如此类。抬眼扫去,一间屋子里有差不多三十幅对联。长卷轴像瀑布一样挂在墙上,使整个墙壁变得热闹而拥挤。
左墙边摆着两只藤椅,四只方形靠背竹椅。椅子旁边,放着一个甑架子,一个洗脸盆架子。甑架子空着,洗脸盆架子上放着一个空搪瓷脸盆,白底红花,底部是红双喜和牡丹花。右墙边放着两只两米长的暗红色大粮柜子,高点那只里面装着谷子,矮点那只左边装了玉米、右边装了麦子。谷子和玉米都只有半仓,唯新收的麦子是满仓。柜子边上还有三根长方形的杉木小板凳,凳面已经被坐得溜光水滑的了。
堂屋右侧,是一个房间,再右侧转拐是灶房。向着屋背后的方向,靠墙一个石砌灶台。灶台上两口黑色大铁锅,灶脚边斜歪着放了几根新挖的斑竹笋,又嫩又胖。
灶火通向烟囱的火道之间,有一个脸盆大小的黑色带盖鼎锅,在烧火煮饭的同时,可以顺便热一锅水。火门前有个长条木凳,凳子上斜歪着一把火钳。凳子后面,堆柴火的地方码了半人多高的干柴,大多数是竹杆和香樟树枝,最底下,是一些麦杆。此刻,灶膛里被砸破的楠竹杆正烧得正旺,发出“吱吱~呼呼——”的响声。
锅里蒸着一甑子饭,甑盖边沿冒着薄薄的雾气,看情形,应该是刚蒸上去不久。灶台上还放着一块圆形的青冈树菜板,看样子已经用了些年头,菜板中间已经切成了浅窝,一把菜刀拉搁在上面,一些被切成片的青椒,压在菜刀底下。菜板旁边放着两个青花小碗,里面是切好的葱节和泡姜蒜沫。这样看,并不能看出掌厨的人,想要做个什么菜。
灶台左边墙角处是一口红沙石板拼成的方形水缸,宽约三尺,长约六尺,高约四尺半。
一个木质大锅盖将水缸盖了半边,同样是木质的大水瓢放在上面。从屋顶的两片亮瓦斜穿进来的阳光,成为一道迷蒙的光柱,正好打在水瓢背上,木纹清晰可见。从另外半边的敞口看进去,这水缸里有半缸水,边上一公分粗细的塑料水管里“啵儿啵儿”向水缸里流着从半山腰里引来的泉水。
水线落在缸里,荡起一圈圈的水波。仔细瞧,水缸里竟然有两条筷子长的鲤鱼和几条巴掌大的鲫鱼,畅快地游着,浑然不知末日来临。
水缸里的鱼,是江云海年初五在月亮湖水位下降时断出的一个水洼中逮回来的。
幸好那天清晨他起得早,没有人料到一夜之间,原本还有两丈多宽的水洼,变成了簸箕大一滩浅水荡。让他毫不费力地捡了个大便宜。
除了鱼之外,他同时还端了一脸盆的河虾回来。
虽然虾送了些给住在村尾的老六江云蓉之外剩下的都吃了,但逮回来的鱼却一直没舍得吃,养在水缸里都将近一个多月了。
红沙石水缸的左边是双开门红漆碗柜,柏木铜扣。铜扣是蝴蝶形状,拉手吊坠像一片儿花瓣,表面被摸得很光滑。总共三层:下面一层大格放坛坛罐罐小缸子,有泡菜坛子、盐菜坛子、大头菜坛子、豆豉(shi)坛子、红豆腐坛子和豆油儿坛子;第二层放空碗盆盘勺钵酒杯,上层放调料、香料和剩菜,比如油盐酱醋辣椒花椒八角三奈。柜顶上又放着四只景德镇产的带盖白瓷花鸟罐,两只画着茶花和孔雀,两只画着玉兰花和喜鹊,背面有题词,里面分别放着白糖、桂圆干、红枣干、黄豆绿豆。
碗柜旁边,几颗木钉子打在墙上,挂着一个简易竹编蒸格,一大一小两个竹沥箕,一串儿红辣椒,一小捆儿蒜头和葱头,一个装着竹筷子的原色木筷笼,还有一支带着深紫色和白色玉米粒儿的干玉米和一把麻线捆好的干粽叶。
再看灶台右边,有一扇木格子窗,一扇后门。木窗后面的绿意盎然,一笼瓜藤在后阳沟的竹架子上已经爬满,可以看到结着毛茸茸的带花小冬瓜了。
如果你还想看到后面有些什么,或者是想知道屋后是什么样的天地?有没有人?那么,你就得通过那扇后门走出去了。
“嘣!”“咵嚓!——”
灶膛里竹杆爆响,一根烧了半截的竹篙带着火星滑跌在地,发出“呜嗞嗞~”的低噎,火头上一缕黑烟飘摇着熏向地上的麦杆子。
“嗒!嗒!嗒!嗒!”一阵鞋子踩着石板的轻微脚步声响起。
“嘣!”后门被人推得撞在墙上又弹回半尺。
扎着两条麻花辫子的香秀拿着一把刚摘的四季豆出现在后门口,她听得声音慌忙跑进来,将灶门口掉下来的竹杆一把捡起来传进灶膛,然后伸脚跺息了引燃火星子的麦杆子,再拍拍自己的心口以示万幸。
蓦地,脚腕子处仿似蚂蚁在咬的痛感使她低头,原来是根没踩灭的麦杆子正戳着她的脚踝处,烫得她跳起来将之抛掉。
给灶里添了些柴火,将四季豆放在水缸上面的锅盖上面。
香秀,何许人也?
她是江家江玉蛟的小儿媳妇,姓秦,今年二十有五。
皮肤微黑,身子很清瘦,因而蓝灰色卡其布衣裳在她身上显得有点大。圆脸,圆眼,双眼皮,鼻梁不高,嘴唇却厚实,梳着两根麻花辫。脚上自己纳的千层底布鞋和胸前围的深蓝色棉布围裙是她的常年装束。
横看竖看,都是一个憨实的小妇人,全身上下都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淳朴和勤劳。尤其笑起来的时候这种感觉更甚。
香秀,是江云海的婆娘,山里人。
20岁时经人介绍嫁进江家,翌年七月初七生了个女儿,叫江雨琴,小名麦麦,今年三岁。
第三年腊月初八又生了二女儿江雨绮,小名萍萍,现在一岁半。
此刻,萍萍正在吊脚楼的房间里睡着,做着甜甜的梦。
农家需要男丁,更需要香火传承。因此,现在,香秀的肚子里又怀了一个,快四个月了。不过宽大的围裙挡了肚子,看起来并不是很明显。
在月亮湾,有两大姓氏。
一姓江,一姓水。
水家人住江北,江家人住江南。
两个姓的人口加起来,占了月亮湾的百分之九十左右。而江水两姓,在这九成里,各占一半。
江玉蛟的小儿子是江云海,排行第八。江云海这辈,有三男六女,字辈排行是云。男子以“河海湖”为名,女子以“彩霞芙蓉芳草”为名。按长幼顺序分别为:河彩霞湖芙蓉芳海草。
这里又要特别说一下的是,老四江云湖和另外一个老四江云芙。
江云湖已是故人,他的年纪永远停留在一岁半。
他刚学会走路时,自个儿跑猪圈房逗小猪儿耍,结果老母猪怒恼起来把他吓得倒退连连,一个倒栽葱掉猪粪池里就这么淹死了。
紧接着江玉蛟的哥哥江玉龙1949年初被抓了壮丁,从此失去音信。
玉龙婆娘因思夫情切,终日茶不思饭不想,竟然没过半月,又一命呜呼!把刚刚五岁的女儿江云彩、一岁的女儿江云锦、襁褓之中的儿子江云泽丢下,成了孤儿!
抚养哥哥三个孩子的任务,自然落到的江玉蛟的肩上。
为了填补失子之痛,同时也为了以示当作亲生,他便给江云锦改名为“江云芙”。
这当中的变故,除了老一辈,兄弟姐妹中只有大点的江云河、江云彩、江云霞知道,其他人一概不知,江家人也绝口不提。
所幸九个子女,经过三年灾荒过粮食关,也没有饿死一个。
现在,除了十八岁的小九儿江云草,其余人等均已各自成家。
一九八三年,春。
月亮湾包产到户的第二年。
由于地少人多的关系,即使人们勤劳,即使庄稼地里已开始一片生机,那也只能是勉强温饱。稻田里收的谷子打成米,能让全家吃大半年。而小半年里,则要靠玉米、麦子、红苕这些粗粮来佐以为持。因此,平时饭桌上的菜色,都是极为简单的。
可是今天不同,孩子的孃孃们要来,所以得多准备几个菜才不会失了体面和礼数。
横渡船的柴油机马达突突声催促着香秀,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利落地从豆藤上摘下长长的豆荚放在围裙束成的兜里。
上水轮船到码头是十二点整,它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说不定孩子的姑姑们,这一渡,就回来了。
其实,孩子的姑姑们,这一渡,没有回来。
她们正在月亮街上满街找麦麦呐!
因为她们在街上碰头后一兴奋,只顾着拉着彼此摆龙门阵,却把跟着江云草一起来赶场的麦麦完全忘记了!结果到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发现她们把麦麦弄丢了!
然而,这些,香秀并不知道的。
时间不早了,她得加把劲儿做晌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