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月亮湾
天府之国,位于中华大地之西南。四川盆地,是说这一块儿的地形。由“四川”二字,便可知峡谷与山脉是围绕这片盆地的主要构成。
要说这叫“天府之国”的,从古自今,并不只有四川。就说那八百里秦川——以长安为中心的渭河平原地区,便有言称之为——“金池汤城,沃野千里,天府之国”。
最早将四川称为“天府”的,是出自陈寿《三国志》中诸葛亮之口——“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
然而时至当下,说起这“天府之国”,能让我们第一想起的,便唯有这四川了。
四川,在卫星地图上,除了西边有一些雪山覆盖,其他地区都是墨绿色的。对比整个中华大地,没有其他地区的绿色能比这一片更为广阔。
若再将地图放大一些来看,竟能看出水纹流向,自西向东,冲出一个缺口,奔向盆地之外。在西边儿山经脉络像油绿色墨汁散开,又像卷柏的枝丫,裹着皑皑白雪肆意舒展着。南、北、东三面,虽然也是山脉连绵,却无雪影,也没有那么清晰的卷柏丫子了。由此可见,西边的山峰一定是十分十分巨大的。
整个盆地,醒目可见的,有两条河流在这片土地上蜿蜒穿行。一条,从西北而来,东南而下。一条,从盆地南部的边沿,自西向东。它们有相汇吗?目前的我们还看不清楚的。
于是,再将地图再放大。
先看那条从西北往东南的河流,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噫,原来还有另外两条河流与之交汇!聚于一个叫“合川”的地方!合川,好一个形象的地名!三条水脉,是嘉陵江、涪江、渠江。合川,是重庆的一个区。嘉陵江也会在重庆朝天门汇入长江。
重庆,在那年月,她还属于四川的。
而父辈们,重庆还曾是他们跑船的目的地。后来,重庆和四川分了家,成了直辖市。
所以,今时我们讲四川,已经不包括重庆了。
自西向东的那一条是大渡河,她从西部雪山下来,曲折盘旋。在乐山的西边与青衣江相会,奔流到乐山大佛的脚底下,又与从北面都江堰下来的岷江融汇在一起,直至一个叫“宜宾”的城市与另一条从云南而来的江也又汇合相聚,在三江口合二为一。从合流之处起,滔滔江水便开启了万里长江的征程。云南来的江,是金沙江。西北而来的,是岷江。
我们的故事,在岷江边开始。
月亮湾是沿江众多河湾中的一个,江岸有两个村庄。
北面是水家村,南面是江家村。
对河两岸,有两个横渡码头。江北水家村的叫“新月码头”,南面江家村的叫“星星渡”。
从地理位置上看,从月亮湾到城里的三江口,相距七十余公里。因河道在这里转了一个弯,使得这里的坝子像一弯新月,故而得名。
若是坐船走下水,小半天时间可到城里的合江门码头。如果逆水而上,从城里到星星渡那就是大半天的事情了。如果冬天晨里起了大雾,客船遇雾不能航行,走走停停那必定要耗上一整天的时间。再到星星渡停靠时,差不多就是黄昏时分了。
夏日涨了洪水,水涨过了警戒线,客船便走走停停也不可以,就会封航。
封航不只在夏天,深冬也会,因为枯水期。比如快过年的时候,想要从水路去乐山是行不通的。那时上游江面变窄变浅,轮船有搁浅的危险,也要封航到第二年春汛之后。
这条水道,滋养了两岸许多年。因为这水道行了贸易的方便,自古两岸人家便比山里富庶。当然,战争时期所受的灾难也多过山里。
有的战壕,至今尤存。
八十年代初,其实客船还是少的,近的一天两趟,远的只有一班,一天一个来回。乡下人要是能够偶尔坐上一回,在上面吃上一餐,相当洋盘。
那时候,江里来来回回的还有帆船。
岸边,时不时便能听到纤夫的号子“嘿哟嘿哟”“嗬着嗬着”。
帆船都是木制,船身经年月久,饱经风霜,成了深灰色。迎风鼓起的白色巨帆,一串儿肩上勒着白布纤皮肤却黝黑发亮的精壮汉子,抑扬顿挫的号子,很快会引来村庄里的小孩。他们跑来或加油、或嘻笑、或猜测船上运送的货物,然后又目送纤夫和巨帆消失在江天尽头。当白鹭成群飞翔在江面,飘落于河滩上的芦苇深处,围绕在放养的水牛群四周时,他们又有了新的乐趣。
老鹰总是一群一群,黑压压的耸着身子,蹲立在鹅卵石滩上冷眼观看着这一切。
郁郁苍苍的山脚下有一排竹林,一排小青瓦房,还有几间稻草或蔗茅做的草房。
此时,江南的水家村,已有炊烟升起。
白飘飘的,随着微微春风在山脚下绿色的树影背景中,形成一条条白浪,晃晃悠悠地摇摆着。村前那条沿着月牙湖的大路上,走过一群黑黄相间的小鸭子,吧嗒吧嗒窜下湖去了。
湖中,还有四五群黑色中夹着蓝绿色羽毛的憨包鸭和两群大白鹅,如镜的水面上它们优哉游哉。微波浅浅,印着竹林、村庄、山坡的倒影,阳光所到之处,洒落一湖的金光。
这个内湖,细细弯弯的,像一弯初起的月牙儿。因此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月牙湖。
它落在村庄和河滩之间,向山的方向是村庄,向江水的方向是河滩。
河滩有四个部分:一片草坝,一片庄稼地,一片芭茅林,一片鹅卵石滩。草坝在低处,庄稼地在高处,并存着。芭茅林,此时并没有白茫茫的花穗可看。
经过一冬的蕴育,芭茅林生机勃勃,丝丝缕缕,被河风吹得一会向东点头,一会儿向西弯腰,像温柔的海潮。一种被当地人叫做“花雕”的小雀儿,扑腾着黑白色的翅膀尖锐清脆地叫着,时而飞上天空,时而消失于密密麻麻的芭茅林。
如果运气好,你或许还能在芭茅林中看到长着长尾巴的野鸡;如果运气好,你还能抓到一两只小野兔,灰色或白色。它们经常出现在草坝里,嚼着草坝里洋红色野豌豆花和蒲公英的叶子。
春风正暖,野花们成片成片地开得热闹,对于小兔子来说,鲜嫩美味,刚刚好。瞧,芦苇和草坝的交界处,一只巴掌大的灰兔子,正在努力啃咬绶草。
芭茅林里,似乎还有几只。
果然,没一会儿又窜出来一只,加入了大块朵颐的行列。
它俩坐在草丛里,抱着啃下来的花和叶子嚼着,腮邦子不停地动,把肚子吃得圆鼓鼓的。
突然,两只兔子停止了动作,耳朵竖起来。接着转身就跑,消失在草林中。原来是一头角盘着“∞”字形绳索的黑水牛,一边吃着草一边甩着尾巴走了过来,它们是被这庞然大物吓跑的。
“嘟——”
一声长长的汽笛声,划破了河滩与村庄的宁静,悠长而深远。
“嘟——”
又是一声,余音在山里响成回声。
几个在石滩里扳打屁虫(九香虫)的孩子,或坐或站地看着渡口码头的轮船上下客。
正看得出神,从山林到村庄的一条路上及周围的庄稼地里却突然热闹起来。
他们齐齐回头,远远看见山林里跑出一群人来,男女老少都有,约摸十来个人。他们前面几米远,一只山羊在逃命。追羊的人有光着膀子的,卷起裤管的,光着脚板的,有人穿着手工布鞋的,有人穿着军绿色解放鞋。他他们拿着鎌刀、锄头、竹筢、扁担,慌忙伙气地追:
“拦到起!——”
“撵到!——”
“围到起!——”
“短到(堵住)!——”
无论是羊还是人,都像旋风一样,瞬间就从山林里跑出来,绕过生产队用稻草蔗茅木架搭成的公房,追到河坝上来了。
一群人跑近了,他们才看到那是一只慌不择路的白色老山羊。
弯弯的角又长又尖,暴露了它的年龄。白毛有些脏了,不仔细瞧还以为带些儿棕色。此时,它虽年迈,又孤身一羊,但却不遗余力地甩开四蹄奋力逃命。
它跑到月牙湖边,发现是湖水挡了去路,在泥泞里滑了两跤,急忙转向草坝上跑。这么一拐弯,倒是把追赶的人滑了一个到泥泞里去骂娘。
其他人还在追,它不能停留,撒开腿爬上草坡,便上了一马平川的草坝。它跑得有些累了,后面一群人紧追不舍,正红着眼睛迫不急待地要等着抓到它打牙祭呢!
到了坝上,追的人越来越多,从四处的庄稼地里都跑过来加入,小屁孩们也一溜烟奔了过去。
一时草坝上喊声震天,村里的人都被这场面惊动到了。有的跑来跟上去,有的跑来看热闹,有的就站在高处的土砍上遥望。
眼看着,老山羊累了,追山羊的人也累了。
羊和人,都快绝望了,却都还在奋力地奔跑着。
片刻功夫,已经追了大半个河坝。
羊和人,像秋天南飞的雁群,一会儿东,一忽儿西,始终保持着丈余长的距离。羊在“咩咩咩~”边跑边叫,像在祈求,又像在呼救。
人和神,它都祈求不了。
人们虚张声势地在它身后恐吓,企图能吓得它慌张腿软,使它快一点在惶恐慌乱之中倒下。然而,似乎事情并不那么容易。老山羊没有放弃逃命,追它的人们也没有放弃抓它的心。他们都做不到放弃,各有各的欲望。
“啪!——”“噢——嗬——”
老山羊一脚踏在草丛里的鹅卵石上没踩稳,再次滑了一跤,使人们兴奋起来,跑在最前面的壮汉向老山羊扑了过去。就在他们以为美食唾手可得时,老山羊一个打挺,翻身爬了起来,壮汉只摸到了它的左后蹄,却并没有抓住它!反而,整个人扑到了草丛中,一下没来得及起身。
老山羊,就这么在他手边溜走了。
“唉呀!”人群立即响起惋惜声,接着又追出去。
一个小意外,让彼此的距离再次拉开了来。
人群着急了,慌了。
因为老山羊马上就要跑到芭茅林里面去了。它一旦进入了芭茅林,就没法追了——芭茅的叶子会割脸、割手、割腿!
人们开始做最后一击,涨着脸、红着眼,纷纷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跑。连扳“打屁虫”的小孩都扔掉了竹篓,握紧拳头,像头小牛一样闷着头向前冲。
三丈!最多还有三丈,老山羊就可以跑进芭茅林了。追逐的人们,眼更红了。
两丈!顶多还有两丈,老山羊就可以跑进芭茅林了。追逐的人们,红着的眼扩大了。
一丈!可能不到一丈,老山羊就可以跑进芭茅林了。追逐的人们,瞪着红红的眼,眼里浮出些许绝望的神色了。
“嗖!——”
老山羊忍着芭茅叶割过的刺痛,窜进林子去了!追逐的人们,这下真的绝望了!
他们纷纷急刹于芭茅林前,露出伤心、难过、绝望、失落、扼腕、叹息、悔恨。上气不接下气。
“就差一点!一点点!就抓住了!都摸着它的蹄子了!唉!”起先扑向山羊的汉子,坐在草丛里死命揪着草叶子,像在用力揪山羊的腿一样,不甘心地摇头说道。
“对啊!对啊!”人们附和,摇头。慢慢找了大卵石,坐下来歇息。个个脸上,无不痛心。那站在土砍上的人遥望之后,发现结果并不可喜,也惋惜一声,离开了。
“它的脚摔伤了,肯定跑不了!我看到了!除非它不出来!它一出来,肯定被我们抓住!”扳“打屁虫”的小孩亮着嗓子大声说道,像是安慰失败的大人们。
“就是就是!”大人们很容易得到了鼓励,对下次的围剿,很有信心。溃散地队伍,瞬间像打鸡血一样,再次兴奋起来,似乎已经想象出了烤熟的羊肉正冒着嗞嗞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