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百密一疏
沐德府,南郊,梁巫山。
将夜,下了一天的小雨早将山路浇得湿滑难行,若是无有要紧事情,谁也不会在此时选择进山,更何况山中多有猛兽。
可偏偏有人耐不住性子。
蜿蜒的山路上,一老一少正在疾奔,如履平地。
细看之下,老人并没有踩出一点足迹,而跟上后面的少年轻功稍显不足,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师父,我们为何要跑?”
少年名叫陆适庸,是山下枣木村的村民,这两天他疑惑很多。
“师父”
陆适庸又叫了一声,等来的依旧只有沉默。
少年不明白,为何两天前自沐德府回来后,师父便一直愁云满面;
少年不明白,师父为何要隐瞒自己的武功;
少年不明白,今夜他们要去哪里
“师”
“你真想知道?”
老者终于肯开口了,他叫徐延,是个老实胆小的木工,尤其是面对官吏时,恨不得跪在地上舔他们的脚尖。
“想”
陆适庸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满是怨苦的脸上显露出一丝好奇。
“翻过这处山头,我便告诉你。”
“不跑了,”陆适庸一把抹去额头上的雨水,抬高声音抱怨道:“明明能够休息,偏偏要浇这场冷雨!”
徐延同样停住了脚步,但他没有转身,任凭衣衫被雨水打湿,显露出单薄的身材来。
“我杀了人。”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映出的不单单是徐延冷若冰霜的眸子,还有陆适庸目瞪口呆的面容。
两天前
(一)
沐德府,百花街。
“老郑怎么还没来,他一向很守时的”
一处生意冷淡的酒肆里,徐延紧皱眉头,两眼紧盯着楼下喧闹的街道,一刻也不敢移目。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位独眼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桌案好久了。
这处名为“客再来”的酒肆,一无美酒、二无美人,自然很难在繁华的百花街上争得一席之地,而店主老蔡似乎也乐得清净,安于现状。
“剪花馒头来啦!”
当老蔡掀开帷帘,望着桌上一动未动的饭菜,嘴角抽动了一下。
“老蔡,适庸呢?”徐延仍旧盯着窗外,头也不转地问道。
“在楼下跟佑川玩呢,”老蔡显然与两人很熟,他拉开椅子坐下,皱眉道:“老徐,这趟你就不该带着他来,这是非去处,万一再”
“老了老了,耳根子软了,”徐延轻轻摇着头,无奈道:“想着这孩子从小到大从未离开村子一步,再加上他没完没了地缠着要来,这才”
“看来,老郑出事了。”
独眼男子终于肯开口了,这是他今日说的第一句话,也很可能是最后一句。
“这这”老蔡率先慌了神,他忙看向一旁的徐延,颤声问道:“还等不等了?”
“必须等,那册子今日必须拿到!”
徐延脸色极差,他有些后悔让郑不悔一人去兀儿赤布置司了,毕竟那里是龙潭虎穴,稍有疏漏,便是万劫不复。
沐德府的兀儿赤布置司就建在城北,这里曾是乌鹏卫的衙署。
胡人入主后,不仅将乌鹏卫的名字换了,就连每处衙署门前的石像,也换成了一虎一雕,毕竟这是尨窟人崇拜的神兽。
可是谁又能想到,在这庄严威武的大门下面,一幕幕人间惨剧正在上演。
幽深的地牢里传出一阵阵恶臭和惨叫,几位黑衣官员面带阴笑,正毫无怜悯地围观着一位满身伤痕的壮汉。
“你知道的,兀儿赤的前身便是乌鹏卫,有的是手段让你开口。”
“小小人真的冤枉”
“呸!”一位兀儿赤百制往壮汉身上啐了一口,骂道:“就凭你这身硬骨头,爷爷我就认定你肯定有事!”
“都都爷这这是何意,小人不懂”
兀儿赤百制指了指不远处两名奄奄一息的囚徒,脸上的笑容更加得意了。
“瞅见没有,一个因为私庆汉家旧俗而犯了事,刚一用刑便尿了裤子。”
“另一个管不住嘴,喝了点酒便张口闭口金陵府,这前朝的叫法也是随便说的?目下朝廷正严抓呢。”
“都爷,小人真的”
啪!
又是一记猛鞭下去,登时在壮汉的胸口中抽出一道鲜红的血印来。
“看来你是非要尝尝那些手段啊!”
“住手。”
牢门忽然打开,只见一位慈眉善目、身材高大的白发老者走了进来,若不是身上那件绣着金线羽雕的兀儿赤官服,他看起来更像是来宽赦的使者。
“你们都退开,老夫与壮士聊几句。”
“是,鹏主”
这位被人唤作鹏主的老者,正是当年背叛大新国的高荷恩,许多投靠胡人的乌鹏卫仍旧对他保持着旧时的尊称。
“壮士,你为何会偷偷潜入到布置司里?”
壮士的眼神中渐渐有了怒火,因为他正是被眼前的老者所擒,残废的手足也尽是拜他所赐。
“生气了,看来觉得老夫下手重了?”
高荷恩轻轻将右手搭在了壮士的肩头,暗暗运起了劲力。
“唔”
壮士只觉浑身烫热起来,似有一股霸道的外力正在侵蚀自己的五脏六腑,内功竟不自觉地催起抵御。
“喔?”高荷恩微微一笑,缓缓抽回右手,一边拿出巾帕擦拭一边说道:“感觉像是太越帮的功夫,不知老夫猜的是否正确?”
壮士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但这在高荷恩眼前实在太过明显,就像雪地上莫名落下了一片红叶。
“看来老夫猜对了。”
壮士见自己露怯,只得低下头去,选择用沉默继续抵抗。
“说吧,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明明应该是新人王胜强第一天来这报到,为何会被你顶替?”
“而这本空无一字的小册子,为何让你不惜在白天潜入到兀儿赤司?”
高荷恩一连问了好多,但壮士只是冷笑。
“听说,这小册子是五日前从一位意外跌死的九嶷派弟子身上搜到的,”高荷恩凑前两步,眯起双眼继续说道:“你们行动够快的啊,我们前脚刚拿到,都还没研究明白,你们便动手了”
高荷恩身后,总共有八个人,每人脸上都泛出得意的笑容,看得出他们很喜欢看这种场面。
八人中站在最前面的名叫贺连城,同样是乌鹏卫出身,叛变后官至总制;若是高荷恩不在,他便是沐德府里一众兀儿赤的头儿。
“老贺,将我那宝贝递过来,给这位壮士消遣消遣。”
贺连城微微一怔,转头望向身后的谭力,使个眼色。
“他娘的,鹏主明明叫你去拿,这回又要消遣爷爷我!”
官大一级压死人,身为千制的谭力尽管再不情愿,却也只能在心里骂上几句排解。
谭力并不知道,他的上官贺连城并非要耍官威,只是不愿意让人看到他满是汗水的掌心。
审问还在继续。
“当年我身事旧廷时,曾跟着一位年迈的狱卒习学了一套剔骨的本事,与那磔刑不同的是,这套剔骨刀法讲究的是通过寻找那些使人剧痛的筋骨、穴位,对犯人慢慢折磨。”
高荷恩缓缓掀开布包,里面并没有锐利的剔骨刀,而是一个精致的小瓷瓶,只可惜上面戳了几个小孔,破坏了难得的雅致。
“据那位狱卒讲,三十年来没有一个犯人能够从他手上坚持下来,纷纷吐了实情。”
高荷恩的表情十分自信,但壮士也早已做好了准备。
疼便疼了,大不了昏死过去。
“巧合的是,去年老夫去拜访几位虫罗寨的朋友时,他们送给我几只小玩意,名叫‘不知眠’,人一旦被这种小虫钻入肉中,一两日无法入眠,就连昏迷都万分困难。”
话听到这,壮士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慌张。
小瓷瓶中沙沙作响,高荷恩没有撒谎,里面确实养着活物。
噗的一声,当高荷恩拔出瓶塞,里面立刻飞出两只小虫,似是有人牵引一般直冲向壮汉的伤口,没一会便钻入肉中不见了。
高荷恩赶忙塞住瓶口,对着壮汉笑道:“壮士莫怪,这玩意嗜血,闻着腥气异常兴奋,不将精血吃净便不会消停;不过这样也好,你身上伤口多,倒替这玩意省却了不少啃咬的工夫。”
没一会,壮汉的身子便开始扭动起来,当呻吟声最终变成了惨叫,连同贺连城在内的所有人都不再笑了。
因为声音实在刺耳。
但是,折磨远没有结束。
一柄锋利的短匕在高荷恩右手中来回旋转,微微上弯的嘴角难掩其内心的兴奋,而他的左手,则在壮汉的肋间及腹侧不停摸索着。
“不难找吗”
突然,高荷恩将短匕快速插入壮汉肋间,虽然刺进去仅有不足一寸,但他的右手轻轻一转,那壮汉便忍不住惨呼起来,挣扎的身躯几乎快要将锁链扯断!
高荷恩并未罢手,反倒又接连刺入三刀,那壮汉的惨叫声一次一次大。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谭力望着双腿轻颤的贺连城,内心有些疑怪。
“没没什么,这蠹虫叫喊得十分扰人,险些将我腹中的饭菜呕出。”
高荷恩同样瞥见了贺连城的异状,但他没有理会,反而专心投入到审问犯人当中。
“当年那狱卒授我这套刀法后没多久,他便因贪色得罪了洛阳城里的高官,你说巧不巧,他竟成了我刀下第一个受刑的人!”
壮汉在“不知眠”的作用下,久久不能昏去,高荷恩每刺一下,他便惨叫一声,到最后喉咙沙哑,只能不停地抽搐,同时自嘴角流下如丝线般的血水。
“壮士如要坚持,在你身上还有近百处剧痛的筋肉没有去刺,只消半个时辰便可,还请忍耐些。”
“唔唔唔”
壮士像是见了厉鬼,鼻涕眼泪一起流出,他想要说话,但剧烈的疼痛已经令他的喉咙失去了作用。
“你想交代了?”
壮士疯狂地点头,他已经尽力忍耐了,连死亡都不惧怕的他,却最终输给了高荷恩。
贺连城抖得更厉害了,呼吸不禁也加重了许多,在他的袖子里藏着两枚毒镖,一枚送给那名壮士,一枚留给自己
“老贺,这份功劳给你了。”高荷恩突然转过头去,对着贺连城笑道。
不知是余悸未消还是太过惊喜,贺连城竟一时愣住了,许久没有回话。
“怎么,嫌弃这功劳小?”
“不不不,尊使,这是您的能耐,属下岂能”
“你我同僚近三十年,还需要分的这么清楚吗?”
谭力心中恼恨极了,他很是嫉妒高荷恩与贺连城的关系,在他看来,只要高荷恩一日不死,这总制的位子便一日轮不到他。
“其实是知府宇文大人请老夫去吃酒,”高荷恩爽朗一笑,走到贺连城身旁,说道:“你也知道,他的老丈人可是院相,老夫不敢不从啊。”
贺连城的神情明显放松不少。
“给,老贺,”高荷恩将那本无字的册子交到贺连城手中,笑道:“让这只蠹虫把知道的都吐出来,尤其是这个册子,你要问清楚!”
“属下明白!”贺连城双手接过册子,心跳不禁更加剧烈了。
“都随我出去吧,免得你们偷听了去,到时候再争抢功劳!”
高荷恩突来的好意,令贺连城万分不安,但他已别无选择。
因为,刑架上的那名犯人他认得,名叫郑不悔,是太越帮的金蝉长老,十五年前秘密加入了回雁计划。
“老郑”
贺连城轻轻唤了一声,险些哭出声来。
“杀我坚持不住了”
郑不悔无力地抬起眼皮,用尽全身气力才勉强挤出这七个字。
其实,就算郑不悔不说,贺连城也做好了这个准备。
“尊使,明明是您费力换来的”
牢城外,谭力还在为高荷恩让功一事而忿忿不平。
“谭大人,想当总制?”高荷恩微微一笑,自部下手中接过了那柄寒光四溢的从龙剑。
“但凡做官,谁不想往上爬”
“那老夫也给你个立功的机会,若是办得好,至多三日便要你由千制升为总制。”
谭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对如此巨大的诱惑,他又岂能拒绝。
“尊使请讲。”
“老夫推断,牢里那只蠹虫一会就会死,你给我暗中盯紧了贺连城,瞧瞧他会去哪些地方?”
“啊?”谭力张着嘴,显然没有明白。
“你这脑子就不必多想了,”高荷恩微微一笑,拍了拍谭力的肩头,又道:“你只要记住,这事办妥了,我一准让你当上总制。”
(二)
“来了!”
当徐延看到贺连城的身影时,他的脸上闪现出一丝欢喜,但很快,愁云仍旧停在了他的眉头。
“你怎么一个人来了,老郑呢?”
贺连城来不及细讲,自怀中将那本巴掌大的册子递给了徐延。
“老徐,你我百密一疏!”
“怎么回事!?”
“你我只顾着教老郑乌鹏卫的规矩,想得倒是周全极了,却忘了那王胜强是个刚刚成为兀儿赤的后生,又怎会对着高荷恩做出那乌鹏卫旧日的手礼来?”
说罢,贺连城拇指相扣、八指并展,双手做出大鹏振翅的模样来,一脸的懊丧。
“老老郑人呢”
“我下的手,”贺连城低下头去,两眼无神道:“高贼用了狠招,他受耐不住了”
贺连城将囚牢里的事详细说与了众人。
徐延脸上更凝重了。
“老贺,此事蹊跷,高贼为何白白将这份功劳给你?”
贺连城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想不明白。
“但愿是我想多了”
愁眉不展的徐延不敢耽搁,将册子交与了那位沉默寡言的独眼汉子。
“务必交到宋帅手中,拜托了。”
独眼汉子也不回话,微微点头后正要起身,却听到店主老蔡凑上前来,神情有些复杂。
“这位兄弟,楼下那小子名叫许佑川,跟了我也有十五年了,若是你不嫌费事,也一并把他带去南方吧”
独眼汉子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开口拒绝。
“佑川,佑川,快上来!”
未几,一位双目有神的少年走入阁子,手里还拿着两个未吃的酸果。
“蔡伯,又怎么”
少年正欲开口抱怨老蔡打扰了自己的玩闹时光,但他却被独眼汉子击中了后颈,浑身像是抽去了气力一般瘫倒下去。
“多谢了”
老蔡微微躬身,将手掌合十后放于额头,用自己的方式感谢着独眼汉子。
仿佛一阵清风吹过,待老蔡抬起身子,那独眼汉子已扛着许佑川离开,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老蔡,你”徐延低声道。
“最近心里总是惴惴不安的,”说罢老蔡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这下好了,那小子走了,老夫也就没有甚心事了”
“我也该走了。”
贺连城伸出手来,似是在向徐延讨要着什么。
“给,速速回去,免得被人怀疑。”
徐延自怀中又掏出一个小册,样式大小竟与刚刚那本一模一样,里面也同样空无一字。
“我还得去趟莫家金银铺子,告诉孔老三他们,务必将王胜强的尸体处理仔细了,毕竟老徐你的剑招太过特殊,万一被高贼看到”
“老贺,注意安全。”徐延嘱咐道。
“放心,”贺连城整理了一下衣冠,顺手提起了老蔡早已包好的一份羊肉,低声道:“保险起见,你们也从后院的暗道离开吧,毕竟我这身官服太过显眼,再给你们惹上麻烦。”
“老贺,我这心里还是”
“这样,两天后,若是无事发生,我便让孔老三给你捎句平安,”贺连城走到徐延身边,表情凝重地说道:“若是人未到,你便带着他去丹洋湖,别犹豫”
徐延点点头,轻轻拨开帷帘,冲着楼下低喊道:
“适庸,我们该走了。”
(三)
“尊使,抓不抓?”
幽暗的烛火下,是谭力一双阴毒且得意的眼睛。
“贺连城昨日就只去了那两个地方?”
“是,百花街的客再来酒肆以及飞流街的莫家金银铺子,之后便回到司里,再未擅离”
“看来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
“尊使,我这就带人去将贺大人请过来说说话”
“再等等。”
“还等!?”
谭力明显急躁起来,一双眼睛瞪的巨大。
“这总制的位子早晚是你的,”高荷恩轻呷了一口上好的寿眉,淡淡笑道:“想吃到可口的美馔,总得耐住性子”
“万一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也是,”高荷恩沉思片刻,微微点头道:“那老夫就再给这道美食添把火。”
“去把老贺叫来吧,不,是好生请来”
贺连城紧紧跟在谭力身后,他想不明白,今日高荷恩又要搞些什么名堂。
“老贺,昨日那蠹虫自己受不住死了,虽是可惜,你也别太在意,以后有的是立功的机会。”
今日的议事堂里格外冷清,使得高荷恩的声音久久回荡不去,直教人脊背发凉。
“尊使,属下有罪,竟让那蠹虫在牢中死掉,真是便宜了他。”
贺连城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就算面对高荷恩投来的目光,他都不会躲闪。
“喔,对了老贺,那本无字的小册还在你手上吧,知府大人想要看看。”
贺连城暗自得意,举止从容地从怀中掏出早已掉包的小册,稳稳地递到了高荷恩的手中。
“咦?”
贺连城与谭力同时抬头,但心境却全然不同。
“昨日审问时,那蠹虫曾将鲜血溅在其中一页上了,怎不见了?”
“你们也知道,知府大人心地良善,一见血便发昏”
刷刷刷,高荷恩飞速地翻找着,样子显然不像在玩笑。
贺连城疏忽了,因为他根本没有想到高荷恩会事先留下记号。
“怪哉,怪哉,”高荷恩瞥了一眼贺连城,露出笑容来:“兴许是我记错了。”
当高荷恩离开后,明明还未黄昏,但贺连城却觉世间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贺连城赌不起,也不敢赌。
无论高荷恩是不是在诈他。
一间豪奢的八角亭中,高荷恩正陪在知府宇文洛的身旁,两个人看起来十分不协调,一个清瘦得像是不幸遭了灾祸,另一个则肥胖得像是天天吃着膏脂。
肥胖的宇文洛确实是个吸血虫,专门为胡廷搜刮江南的财富。
“高大人,您怎么就知道这册子是假的。”
“昨日老夫交给贺连城时,暗中在册子后面用内力留下了标记。”
高荷恩冷冷一笑,缓缓举起石桌上的玉盏,又敬了身旁的宇文洛一杯。
“您难道不怕打草惊蛇?”宇文洛打了一个饱嗝,嘴里满是酒臭。
“老夫还以为这叫顺藤摸瓜呢”
两人又是一阵大笑,看上去全然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跟着他,瞧瞧他要去哪?”高荷恩突然转身,对一旁的谭力吩咐道。
“那抓不抓?”谭力又弓身为二人斟满美酒,低声问道。
“不急,就算他要出城,你们也别拦着,等候我的命令便可。”
“属下明白。”
谭力仿佛看到了升迁的日子近在眼前,双腿如离弦的弓箭,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四)
胡人入主以来并没有如传言那般管教严苛,沐德府的街市热闹如旧,就连出入夜市的百姓,都比以前要多上不少。
相比百花街的繁盛,飞流街上却是一片寂静,只因这里曾发生过一家五口惨死的案件,百姓纷纷传言闹鬼。
所以,这里不仅没有游逛的百姓,就连商铺门前的烛灯,也仅有那么三家舍得点亮。
莫家金银铺子,就是门前挂灯的三家店铺之一。
铺子里的生意实在冷清,里面坐着一个发呆的中年汉子,双目无神、一脸颓丧,看上去似乎对这个世界已不抱任何希望了,活脱脱像个抱病等死的老翁。
他叫孔辽,人们更习惯唤他孔老三。
“‘老’三‘老’三,再这样下去,小爷我真就被叫老了!”
“听说东来街上又招了三名酒妓,姿色称得上是一绝,真想去瞅上一眼。”
说到激动处,孔老三一拍桌子,顿时激起一片扬尘,显然是许久没有打扫了。
“这是咋了?”
帘后又走出一人,看上去满面褶皱、皮肤蜡黄,还佝偻着身子,若是说他养在药罐里兴许还真有人信。
“老巴,谢谢你还能走出来问上一句,不然我真以为店里就剩我一个活人了。”
老巴名叫巴燕山,年近五十,尚未婚娶。
城里人都知道他是个憨厚老实的汉子,憨厚中带些痴傻,不然谁会将金银铺子开在这鲜有人来的飞流街上,而且这铺子的名字还是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莫家”。
“确实,好几日没见着生意了,哈哈”老巴憨笑着。
“若不是你给的工钱多,小爷我才不来呢。”
孔老三说的没错,老巴支给他的薪酬实在太多,一日足足三百五十钱,听说比那洛阳府里的佣工还多上不少。
“一天天就知道站那傻笑,话少吃的却不见少!”
老巴只是挠头,脸上仍然挂着憨笑,明明他才是这家铺子的主人,但偏偏被孔老三训得像是个伙计。
“那行,老三。”
“去去去,若是闲着无事,跟我去关了店门,这一天天的,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孔老三这两天很是烦躁,不单单因为老巴喊他老三。
“店家,还做生意吗?”
“做!”
难得见着生意,孔老三连忙放下门板,将门外那位身材高大的客人引进店内。
“老巴,去给这位官人兑造副镯子!”
孔老三欢喜着从客人手中接过一枚近二十两的金铤,但转眼间脸上的神情便僵住了。
“老老巴,带官人去去后院选选样式”
明灿灿的金铤上,用阴线刻着十四个字:
苏光街南,重十九两半,路宅杜十郎。
苏光街是沐德府有名的闹街,其中云集了大大小小四五十家金银铺子,确实有家店主姓路,但孔老三清楚记得,店里绝没有姓杜的匠人。
杜十郎不是名字,而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莫家金银铺子的后院,藏着一条许久不用的暗道,直通向城南的榆柳街。
“我要连夜出城去找老徐,高荷恩可能已经怀疑我了。”
那位来铺子里兑造镯子的人正是贺连城。
“老贺,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此时的孔老三站在暗道入口处,脸上全不见了抱怨的模样,反而一脸严肃,似是在等待命令的下达。
“情况紧急,如今这城中可以依赖的,除了老蔡,便只有你们了。”
拇指相扣、八指并展,孔老三的双手缓缓举在胸前,仿佛一只振翼高飞的大鹏。
“从加入乌鹏卫的那天起,我就活腻了”
只是这句玩闹话,听起来并不好笑。
“我很可能被人跟踪了,来你这里是让你们”
“老贺,别废话了,我们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莫莫要怨我”
“快走吧!”孔老三微微一笑,这位平日里没个正行的汉子第一次变得正经起来:“等待你的,或许沉重得多”
当暗道的门缓缓合死,孔老三猛地擦去将要溢出的眼泪,然后拍了拍身旁的老巴。
“去,把我们的宝贝也拿出来。”
“哎哎,好的。”
老巴仍在憨笑着,似乎将要到来的凶险根本不值一提。
与闹市里宛若白昼的烛火不同,兀儿赤布置司里虽然也摆满了灯台,但总让人觉得阴暗。
“尊使,贺连城去了飞流街上那家金银铺子,已经一个时辰不见出来了。”
“属下的人刚刚来报,那家金银铺子已关门歇业,看样子贺连城今晚要在这铺子里住下”
“住下个屁!”高荷恩猛地站起,显然意识到了什么。
“抓人!”
“是!”
就在谭力准备飞奔而出时,高荷恩却又吩咐了一句。
“谭力,抓活的。”
飞流街上难得热闹一次,许多不明真相的百姓驻足街口,望着一支支火炬将街道两旁的店铺照得透亮。
“他们来了”
门外的嘈杂声令孔老三微微一笑,他深吸一口气,轻颤的双手缓缓伸向那只木箱中。
对于孔老三和老巴而言,木箱里的东西确实是无比珍贵的宝贝。
两套崭新的黑色官服,根本看不出已经十六年没人穿戴了。
“老巴,这身官服也不知我穿着合不合身。”
“他的上个主人名叫刘红予,当年战死在了饮马川”
说这话时,老巴终于没有憨笑,反而一脸平静,看不出是喜是忧。
“穿着有些大了,嘿嘿”
话虽如此,但孔老三的脸上仍旧难掩一丝兴奋,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穿上乌鹏卫的袍衫。
乌皮冠、鹏运服、山河带、翻云靴。
当然,还有孔老三最为中意的励翼剑。
“绣得可真精致,定是出自一位美丽的绣娘之手。”
孔老三来回抚摸着两肩,因为那里用金线绣着一对威武的翼翅,似是在诉说乌鹏卫往日的荣光。
“给。”
最后,老巴在箱底拿出了两块黑色腰牌,正面用阴线刻着乌鹊纹样,而背面则用古篆刻着两行小字:
金陵府北冥侍,孔辽;
金陵府南冥侍,巴燕山。
这是身份的象征,也比性命更加重要。
“老巴,怕不怕?”
“嗨嗨,不怕,不怕。”老巴挠了挠头,又憨笑起来。
“一会儿,若是门外那群恶狗扑进来,可千万别留情。”
“放心,放心,”老巴的嘴角仍旧上扬着,他轻轻抽出长剑,缓缓说道:“当年,也是在这金陵府,我跟着宋帅与胡贼厮杀,只一战我便砍下了二十三颗脑袋。”
“老巴,说句实在的,”孔老三缓步走到老巴身旁,露出一个不似玩闹的笑容来:“小爷我一直瞧不上你,又丑又懒又能吃,言行举止还像个呆子。”
“嘿嘿”
面对这几句诟骂,老巴不禁没有动怒,反倒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子了。
“但今夜,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我孔辽这辈子见过的最威风的人。”
原来,一向憨傻的老巴也会害羞,蜡黄的脸颊上微微泛起一丝暖红,看起来可笑又可敬。
“都爷!”孔老三突然高喊一声,微微躬下身子,对着厅堂里的一张座椅伸出手臂,又恭敬道:“这边请!!!”
老巴笑了,只不过这一次,笑容里不再掺着憨傻,满是英气。
莫家金银铺子的门前从来没有像今夜这般热闹过,但铺子里的两人却表现得十分慢客,不仅没有出门相迎,反而手执宝剑,一脸杀气。
当铺门被狠狠踹烂,火炬的光亮瞬间刺进了铺中,人们清楚看到:
本是佝偻身的巴燕山端坐椅上,似笑非笑,全不见了往日的憨傻;而一旁的孔辽则歪着身子,手臂撑着脑袋,看着仍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懒散模样;
唯有两人手中的励翼剑,隐隐泛着寒光,似乎要与那天边的寒月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