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南渡余秋
(一)
玄德门下一言房,若知大事看讯墙。
一言房,说白了也就是一处宽大的酒肉铺子;而所谓的讯墙,无非是一处贴满信报的石墙。
一言房的老板是个姓张的胖子,人脉广博、家财万贯,据说他总有办法率先瞧到邸报,然后将上面的时事一一抄录,最后着人贴在这讯墙之上。
以此招徕生意,也算是奇招。
“这都快巳正了,怎还不见张胖子遣人出来?”
讯墙上的信息总是更新得十分准时,但今日,这个好习惯似乎没有延续下去。
“北边正打仗呢,也许是消息传递得慢。”
“就是就是,说不定连大内里的官家都像你我一样,正等着看呢。”
一阵秋风划过,催促世人添衣。
讯墙上许多未及撕下的纸张迎风乱摆,嘶拉嘶拉的声音像是失了韵律的小曲,直惹得围观百姓心神意乱,不住怨叹。
“来了来了!”
一言房的铺门终于打开了,但从里面走出的却不是往日那个张贴信报的瘦小汉子,而是一群身着黑衫、神色严肃的官员。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乌鹏卫。
“都散了吧,张旺昨夜携财潜逃,如今不在此处了!”
这句话,当真比攻城砲石的威力还要巨大,直将本就脆弱的人心击得粉碎。
当哭声再一次冲破天际,许多百姓明白,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正如那飘落的枯叶,彻底黄了。
与玄德门下哀嚎一片不同,玄德门上站着一个器宇轩昂的年轻男子,他按剑而立,一双冰冷的眸子望着北方。
表情虽然冷得可怕,但他心里想的却全是旧日的美好光景:
“记得去年暑日,当真是浮瓜沉李、雪槛冰盘的季节,城中大户总会想着如何多将冰凉的美食吞入腹中,好让浑身的暑气蒸腾而上。”
“新鲜的鹅梨廉价得叫人心疼,每个只需三四钱,就连城中讨食的乞丐都不会对这鲜果看上一眼。”
“各大酒楼招来美妓在门口卖力吟唱,好让刚刚推出的好酒能够吸引来那些早已身如颓玉的酒鬼。”
“去年的洛阳城,那叫一个繁闹”
这位年轻男子名叫任铭,身份尊贵,因为大新国的皇帝,就姓任。
听着城墙下的争吵渐渐变成殴斗,任铭不得不将自己从回忆中拉扯回来,作为皇帝的次子,也是大新国的太子,他早已做好了准备。
风中掺杂的血腥气令人颤抖,任铭转身瞧去,身旁肯与自己留下拼战的东宫府兵也仅剩下些老弱病残。
“不退!不退!!!”
任铭痛打自己两拳,心中的慌乱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这位二十六岁的太子,对着北方高声嘶喊,似乎在向凶残的敌人示威
只是,任铭的喊声听起来更像是秋日的蝉鸣,而他的身躯则看起来像是离群的孤雁,令人徒增忉怛
(二)
“尊使,玄德门那边彻底乱了,百姓将禁足的杈子踩烂,如今都挤在御街上,信骑根本无法到达大内。”
“跟我来!”
抢先冲出的一言房的黑衣官员名叫宋远知,一个月前他刚刚升官,如今已是乌鹏卫指挥使的他本应荣光无限,但此刻,他却像个低微的胥吏,带头干起了驱散百姓的工作。
律法成了惹人发笑的摆设,道德也被泼进了沟渠,随处可见殴斗的百姓,还有不嫌事大的泼皮混在人群中,借机讹诈钱财。
百年养成的争讼之风一朝尽弃,粗野的拳脚才是解决问题的直接手段。只是宋远知怎么看都觉着别扭,毕竟百姓的打斗就像是村童打闹,劲力和招式都显得十分滑稽。
“太宗皇帝”
宋远知扬起头,眼里多少带着些“大不敬”的怪怨神色,毕竟大新国自太宗朝开始,便渐渐有意淡去武风。三百年过去,如今江湖之上也只有武当、少林、唐门、万剑、寒船等寥寥数派还算门徒兴旺。
“都让开!!!”
宋远知抽出腰间的励翼剑,寒光之中是一副满含杀气的面容。
“挡者身死,逆者族诛!”
这句话很是奏效,毕竟乌鹏卫是皇帝的侍从,上至官员下到小民,一旦沾惹上这些黑衣官员,不死也要脱层皮。
按照百姓的说法,他们是一群吃人不吐骨的墨奴。
“你随我来!”
宋远知终于找到了信骑,他一人一剑,就像是车仆一般当先引路,而原本混乱的街道,则瞬间让出了一条宽阔的道路。
鸦雀无声,这份恐惧仿佛刻进了百姓的骨子里,甚是可悲。
“到了,将信报与马牌给我,你去歇了吧。”
四化门前,望着甲胄破烂、面目染血的信骑,宋远知心中泛起一丝酸苦,他似乎已经从信骑的甲衣上看到了形势,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这份插着赤翎的信报中仅有两页纸,但宋远知捧在手中只觉有如山重。
金门缓缓打开,一名年轻的内官缓缓走出,脚步极轻,仿佛害怕惊扰到这片死寂。
“公公,陛下他”
“哎,宋大人暂且等候,想必官家待会就会唤您。”
当宫门再次合死,宋远知只觉得自己的心中也关上了一道厚重的大门,而在大门后面,则是胜利与希望。
大内之中,官家昨夜未眠,此刻他仅带着一名老奴登上高台,愁眉紧锁地望着北面。
身后的老奴实在想劝说几句“圣体为重”,但这几十年的陪伴让他太过明白,眼前这位大新皇帝的心中,已经被战事填满。
不顺的战事。
登登登登
就好比近乡情怯,此时那位传递信报的小内官也是这般,虽然步伐已经压得极轻,但仍旧遭到了那位老奴的怒视,骇得他急忙展臂俯身,连话都不敢说了。
“鸽奴,呈上来吧。”
老奴名叫葛景忠,“鸽奴”只是皇帝对他独有的称呼。
葛景忠不敢怠慢,只是一向稳重的他此刻双手却有些轻颤,让人感觉这份信报有些烫手。
官家不慌不忙地拆开信报,这让他有如火烧的内心得以隐藏起来,让他看上去仍不失帝王威仪。
信报是孟州守将王开地命人送来的,字写的十分工整,但官家怎么瞧都觉得不堪入眼,未几他将信报掷于地上,对身后的老奴说道:
“传宋远知来。”
(三)
“葛公,你怎么亲自来了。”
宋远知紧紧跟在葛景忠的后面,武功高强的他刚刚差点失足跌倒。
“官家亲自让老奴来请的”
“陛下他仍旧不肯”
“宋大人,官家的心思你我不能猜,”葛景忠猛地将步子放缓,声音压得更低:“但龙阁那边,可是忙碌了整整一宿啊”
宋远知点点头,他已经知道自己待会要如何做了。
寂静的太平殿内,全不见往日为民生争吵不休的群臣,皇帝任炯背身负手,听得宋远知轻步走入后,他只是将头微微一扭,低沉且有力的声音便在空荡的殿内回响不绝:
“宋卿,王开地遣人送来了信报,就在地上,你自己捡起来看看吧。”
宋远知小心翼翼地捡起军报,双眼仿佛被人牵引一般,直往那“死”字上瞧。
王开地说,轵关守将并守卒八千人全部战死殉国;王开地还说,孟州危在旦夕,城中军民战死过半;王开地最后说,他宁死不降。
全是“死”字,难怪皇帝将它掷于地上,不肯再看。
“高贼甘为伥奴,引着胡人一路南下,马上就要打到黄河边上了”
皇帝口中的高贼名叫高荷恩,前乌鹏卫指挥使高焱的义子,本应是乌鹏卫副使兼河东都部署的他,若是能守住太原府,必定会接下他义父的职位。
怎奈两个月前,高荷恩却摇身一变,成为了尨窟人的马前卒。
更为可恨的是,那柄象征着指挥使身份的从龙剑,此时也落在了这名叛贼的手中。
“荷恩荷恩,好一个‘荷本朝之厚恩’!”皇帝任炯一拳打在宝椅上,两眼似要喷出火来:“只恨朕有眼无珠,若早知这狗贼是疾息国人,必不会委以重任!”
疾息国,早在三百多年前便被大新国所屠灭,这也是皇帝任炯万分悔恨的原因。
如今,性如虎狼的尨窟人已经袭破轵关,孟州破在旦夕。
这下,洛阳城的头上仿佛悬着一把利刃,叫人时刻难安。
朝堂对于是战是走一直难有定论,但皇帝任炯还是有些骨气的,他一直宣称不会离开洛阳,宁愿与军民登城同战。
“陛下,臣恳请您尽快南巡”
令皇帝没有想到的是,历来勇烈的宋远知改变了心意,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希望皇帝能够以天下百姓为念,离开洛阳。
“朕本欲死死战为何连宋卿你你都”
任炯自然明白这“南巡”二字听来顺耳,但其中的耻辱早已不言而喻。
宋远知面对皇帝的训斥,生平第一次选择了“不从”,他固执地恳求皇帝能够南巡至汝阴,再由淮水移驾楚州。
皇帝任炯终于忍耐不住,一掌将自己浑身的羞愤拍于柱上,大声吼道:“当年昏庸如荒帝尚能守得京师,如今为何朕就偏偏要弃城而走?!”
皇帝任炯终究将压在自己心头的郁苦彻底宣泄出来,因为在他心中,即便自己再无能,也不可能比不过当年那个被逐出太庙、恶谥为荒的可笑皇帝。
“陛下,此一时彼一时。”宋远知长跪不起,依旧固执地说道:“当年可丹铁骑兵围京师时,大新国无内乱、上下一气,就连异姓藩王都能领兵勤王;而如今,外有胡贼两路凶兵,内有逆民余孽未消,区区两万甲士,如何守得住这偌大的洛阳城?!”
皇帝任炯一下瘫坐在宝座上,久久没有回话,自从位登大宝以来,他第一次在臣子面前展现出慌乱。
“陛下,还请速速圣断!”
“陛下,孟州旦夕便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宋远知的额头重重磕在太平殿内的青砖之上,早已是血污一片,而沉闷的叩头声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哎”
皇帝的这声长叹中,既有无奈之情,又有许可之意。
(四)
“葛公不必跟来,老夫自会处置妥当。”
此时,宋远知与葛景忠正在大内狂奔,脚步声既急又碎。
“官家担心大人管制不住那些内官,这才令老奴一并前来。”
宋远知轻轻点头,他又怎会不知皇帝的心思。
龙阁,是存放太宗皇帝遗物的地方,里面珍宝无数,最为珍贵的便是四柄宝剑与两本书册。
果如葛景忠所言,龙阁中满是忙着收拾的内官,宝物也早已取走大半,显然皇帝的心中早有决断。
“让开!”
几位内官堵在了五层的入口处,面对宋远知的一双狠目,他们显得毫无畏惧。
“非是小的不许,这里历来只有官家能”
啪!
出头的小内官被葛景忠赏了一记耳光,力道十足。
“还不滚开?!”
对于小内官而言,葛景忠的话就如同圣谕一般。
门锁是唐门特制特贡的机关锁,总共需要九把钥匙开启。
尽管外面阴云密布、十分昏暗,但屋中却是一片光亮。
这不是火烛的功劳,而是墙上悬挂的那四柄宝剑。只需微弱的一点光明,他们便会寒光四溢,刺破黑暗。
屋中陈设十分简单,简单得有些不像皇家去处,反倒像是清官的书舍,或是文人的雅室。
桌案上,摆放着两个玄铁打造的精致方盒,若要开启,同样需要皇帝私自保管的特制钥匙。
盒内存放着两本书册,尽是被金丝绣帕严实包裹着。
“宋大人”
葛景忠伸手拦下了想要拆开绣帕的宋远知,尽管脸上泛着微笑,但难掩一丝不安。
“葛公宽心,老夫既为乌鹏卫,便要谨慎仔细,若不拆开检查,怎能断定这里面就是那两本剑法?”
“这里只有官家能来,绝对错不了”
“眼见为实。”
望着葛景忠的脸上越发不安,宋远知心中升起一丝酸楚,他知道眼前的内官在担心什么。
“还请葛公拆开,”宋远知将手中那柄励翼剑抛扔出去,后退一步说道:“容老夫确定一下。”
千虹剑法。
千屠剑法。
八个字虽是用古篆书写,却平添了一丝神秘且高深的感觉。
宋远知点点头,转身取下了墙上的四柄宝剑,快速交与了身旁的内官。
“这些东西一旦流入江湖,真不知要惹来多大的风雨”
“葛公,千万叫人收好,如今风雨飘摇,无论是山河还是万姓,再经不起折腾了”
宋远知不愿叫人看到自己流泪,他大步向屋外走去,没有一丝迟疑,不带半点慌张。
“哎,”望着宋远知的背影,葛景忠不免长叹一声,暗暗怨道:“官家这多疑的性子,真不知冷了多少人心”
大新兴运五年夏八月廿二,洛阳。
当大内里驶出车驾与仪仗,最先做出反应的自然是洛阳城的百姓。
每个人都明白,官家要跑路了。
为求保全,成群结队的百姓不惜抛家舍业,纷纷涌向南边的朱雀门。
但是,大多数人是走不了的。
尽管官家并未明令阻拦,但一些主战的大臣却私下里授意军卒不得私放百姓出城,以图在将来为保卫京师而战。
但总有漏网之鱼,一部分主张南迁的大臣使出浑身解数,悄悄已将家眷偷送出城,逃至南面的汝州、蔡州避祸。
“我不走!!!”
任铭再一次拒绝了宋远知的请求。
年轻气盛、不辨时事,这是宋远知当初对任铭的评断。
但他终究轻看了这位生在富足、长在尊贵的后辈。
任铭为表与京师共存亡之决心,先是来到太庙哭诉一番,然后自领府兵登上城头,任凭群臣如何劝说,他始终不肯挪开一步。
皇帝任炯身为老父,却对此无力可施,能做的也只是泪撒銮驾。
“太子,国基也;朕虽怯走,然太子风骨足以复振军民”
这句话,算是皇帝任炯的自我安慰,显然作用不大。
“都爷,求求您放我离去吧!”
“都爷,我有的您都拿去,放我出城吧!”
“都爷,我愿守战殉国,还请您放我妻儿一条生路”
当皇帝南巡的车驾缓缓驶出朱雀门,百姓纷纷哀嚎相随,但最终没能走脱一个。
历来天子走过的路,两旁都是枯骨。
到最后,不少百姓为了能够冲破门卒的阻拦,不惜以身冲撞。
城内一片大乱,仅仅半日便有两千百姓死于踩踏。
今岁的洛阳城,不再有冰盆里的四时瓜果,也不再有酒楼里的仙醪飘香,那些受人追捧的美妓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跟随着哪家富户悄悄逃离的。
更为可笑的是,无计逃脱的百姓正在为争夺一两个鹅梨大打出手,全然不见了旧日的光景
四十天后,洛阳城破,大新国的太子任铭战死于洛阳北门。
一年后,“南巡”至金陵府的皇帝任炯率领残部战死于饮马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