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安宁旧事(下)
这世间对女子的恶意,任何一个女子都想象不到。
朱朝泱在营帐中不吃不喝呆了好几天,左右吃了也会吐出来,倒不如留给那些饿着肚子的将士。谢行通不见踪影,顾解倒是来得挺勤快,似乎知道她不愿意见自己,只将那不知从何处搜寻来的山鸡野兔放在她营帐前,再悄悄地离开。
朱朝泱面无表情地将这些东西扔掉。
这是见自己怀了他的孩子就赶着来献殷勤了?呵,可惜,自己不会将这孩子生下来的。
相看议亲,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洞房花烛,绵延子嗣。这些个过程一样都不能少。孩子应当是举案齐眉之夫妻殷切所得,像自己这样,这个孩子即便出生也不会幸福的。
军中没有落胎药,老大夫连连摇头。
朱朝泱丝毫不以为意,没有药就用其他办法,反正这个孩子她是落定了。
于是乎上阵杀敌,她冲在最前面;深入敌营,她毫不畏惧。看到了背后嚼舌根子的士兵甚至会上前去较量一番,原因竟是可笑的希望被人暴打一顿。情绪激动之时,甚至抱着伙房里满满的一罐辣子不由分说地往嘴里塞,直至面红耳赤胃中灼痛,惹来的却只有周围人吃吃的低笑与指点。
恍惚之间,她觉得自己很可笑。
谢行通还是没有出现。也对,是自己主动说要和他一刀两断的,这正是自己所求。他不来,挺好的呀。
她努力压下了那股莫名的情绪,却尚未识清这种情绪,叫做思念。
顾解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手足无措。笨拙地想要给她递水,却被朱朝泱一掌推翻。
他呆愣片刻,眸中竟也流露出些许无奈与痛惜。
刀光剑影,烽火狼烟。人人都知道宗洺朱氏一门英杰,横戈跃马不避斧钺。朱氏二小姐朱朝泱,以女子之身上得沙场,用兵作战,犹如神助。其飒爽风姿不失将门风骨,当得起一声巾帼英雄。
却不知这位巾帼英雄背地里有多少辛酸,这些赞扬又会为他们口中的英雄带来怎样的危机。
敌方多了一员猛将,那人生得高大,站在朱朝泱身边宛如一堵墙。使得一手重锤,几十招之下便将她连人带马拍飞了出去。
朱朝泱重重受了一击,小腹钻心地疼。口中吐出鲜血,心里却是无比畅快。
打得好!
这人不依不饶,复又骑马追上。朱朝泱奋力直起身子躲闪,忍着疼痛使了巧劲儿,一时将他绊住。刚想高呼趁此机会拿下城池,忽觉身后寂静。再一看,那群吃着皇粮俸禄自诩七尺男儿的兵士,一个个地往城中退得飞快。
那人猛然挣脱,将朱朝泱狠狠掀翻,她在受了一击之后却下意识地护住了肚子。待回过神来,一阵愣怔。
肩颈与腿部都受到重击,她狼狈地倒在地上。感受着再度袭来的劲风,朱朝泱弓起身子护着肚子别过眼去:看来这次不但是会把孩子打掉,自己应该也会就此丧命……也罢,孩子无辜,自己既不能陪他一同长大,那便陪他一同离开吧。也算你曾来过,母子一场。
然而那道劲风并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朱朝泱回头去,发现谢行通正朝这边赶来,将无用的懦夫与奔腾的烟尘一同甩在身后。手挽长弓身骑烈马,苍凉的孤烟与周遭的孤旷血色皆是陪衬,正是她心中英雄的模样。
然而在烽火狼烟中拖着她逃离的,却是一个身形佝偻、走一步喘三喘的老者。
她眼睛酸涩,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朱朝泱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四下寂静,在她伸手便能够得着的小几上,一碗汤药正冒着腾腾热气。
老大夫适时地进来,指了指汤药,道:这是落子汤。
她心下一颤,仿佛这时候才彻底醒过来。望着不远处小小一碗汤药,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有一件事我需要告诉你。”老大夫神情肃穆。
朱朝泱理理衣衫不动声色。
“我本以为那夜之事是个意外,自你有孕之后才发觉出一丝不对味。你旧疾累积,他又年迈体弱,本不应这么容易就怀上孩子。顾大人应当是中了奸计,那夜损耗太过,你腹中之子,大概是他此生唯一的子嗣了。”
“……所以你是替他来劝我留下孩子?”
“这人是个开明的,也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你。”老大夫摇摇头,又指指汤碗,“这是他千方百计寻来的,又亲手熬了端了来。”
朱朝泱忽然流泪。
顾解的为人她不是不知道,自那夜之后他的种种举动自己也都看在眼里。顾解无辜,她知道的,但自己失去的那么多又该如何计算?造化弄人,若那夜之人是个穷凶极恶之徒,她倒也可杀之泄愤。可偏偏,为什么是顾解呢?
老大夫走了,留下一个母亲和一碗落子汤。
朱朝泱泣不成声,只能在此四下无人之际展示自己的脆弱,宣泄自己的悲苦。
奸人陷害,这是她原谅顾解的原因,更是放过自己的理由。
七个月之后,在一处简陋的茅屋,一阵微弱的婴儿啼哭声响起,宣告着一个生命的到来。
朱朝泱浑身是血,面上更是惨白。孕期妊娠反应过于强烈,使她双腿浮肿,人却消瘦不已,早已不是那个身体康健的女将。之前所中余毒未清,又逢一处动乱,早产加上难产,饶是她不惧疼痛也吃尽了苦头。此刻汗水浸湿衣服,她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自然也不能去追那夺走自己孩子的他国士兵。
孕期颠沛,又无好生将养,产房简陋至此。昔日威风凛凛的女将军,也只能躺在这里半死不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夺走,怒火攻心,晕厥过去。
待她醒过来时,孩子竟然奇迹般地回来了,裹在麻衣里睡得正香。她问过左右,这才知道救回孩子的不是哪位武将,而是马都骑得不怎么利索的顾解。
而这一番作为,让顾解几乎去了半条命。
她为儿子取名叫战生,战场生,为战生。
有了孩子,她在军中的生活起居更是艰难。日常饮食、穿衣沐浴,无一不成了难事。婴孩多病,战生更是体虚,光是寻医问药几乎就让她熬白了头发。夜里啼了哭了,还得彻夜不眠地照料。然而这里环境实在是艰苦,好几次战生病危,眼看着就恹恹地闭上了眼,她的心都像是被放在油锅里煎熬,没有比这更揪心的了。
有时战况紧急,大军火速撤走,她却被啼哭的婴孩绊住了脚。眼睁睁看着马蹄奔过烟尘起,自己拖拉着孩子似乎永远也追不上,就累得想就地躺下,再也不移动一步。
比这些更可怕的,是人言。
累赘、狐狸精、沽名钓誉、不守妇道。这是战生出生以后她听过最多的词眼。没有人去关心她到底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过问在这些事中,究竟谁才是受害者。
甚至于偶尔一次遇见了个面生的士兵,那士兵不知详情,直愣愣地问她:“你是不小心生了孩子的军妓吗?”
……
武安八年,战生病危。顾解依旧是那样,笨拙而又极为上心地跑前跑后张罗着,动用他能动用的一切人脉为战生寻药。朱朝泱看着他的背影,眉眼尽是苦涩。他总是这样忙前忙后的却不多说一句话,没有让战生认他,甚至没有在自己面前多出现一刻。
他的确是个好人,却非她的良人。
朱朝泱走了,回到了那个有珍稀良药的京城,那个有等她回去的三妹四弟和陪她长大的云知的京城。
然而,未婚先孕,回去也只是在高筑的阁楼上重复着曾经的噩梦。云知走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更多的谜团渐渐升起。
回京自然不免进宫与北妃一聚,皇帝见了也会顺嘴一问: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然后道:哦,战生啊,这名字不好,小小年纪背负那么多做什么。依朕看,不如叫世恩吧。
于是战生就变成了世恩。
京中四年,让世恩的病情渐渐好了起来,也在悄然治疗着她的伤痛。无论是谢行通还是顾解,他们都远在边疆,不曾入梦。
武安十二年,九州之战爆发。
边疆形势危急,朝中无人可用。朱朝泱百般思虑,还是决定请命出战,顺便请走了她在皇宫当差多年的四弟朱朝洌。
边境形势危急,皇帝不得不准允。
世恩被朱朝泱托付给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一心向佛不问世事,她记得侍女回来时道:老夫人叹了口气。
此去边疆,朱朝泱得到了以往不曾有的待遇。她不仅仅是一介女流,更是六皇子的姨母,是能上战场打敌人的将领,是带了援军前来的救星。
人群中,顾解皱了皱眉头仿佛不赞同,却也什么都没说。
形势逐渐好转,尤其是将门朱氏后起之秀朱朝洌,领兵作战气势如虹,颇有其兄与其姊之风采。
此时的朱朝泱已然不同往日,不再天真烂漫,也不再因女子之身而忍辱负重。她活得张扬,战场上叱咤风云,平日里雷厉风行,每当有人要质疑妇人之见时,卓著的军功往往是她最大的底气。
我自泥潭走过,再见泥潭,便不再怕污泥脏了这双鞋袜。
武安十五年,战争愈发激烈,自久墨国参与进来之后,周遭数十小国也卷入战争,一发不可收拾。
然而世间因果环环相扣,朱朝泱虽忧心于生灵涂炭,却也明显地感觉到了战场上压力减轻。大哥朱朝涯调来此处,兄妹多年分别终得相见一面。一众青年人也纷纷崭露头角,最出彩的便是在久墨为质十年的皇四子。
后生需多加历练,她也乐得指点一二。这些青年才俊渐渐成熟,渐渐可独当一面,渐渐地,不再需要朱氏分享那少得可怜的一点儿军功。
这时,京中来报,世恩中毒病危。
朱朝泱去救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医,因为军医紧缺。然而世恩也是她唯一的儿子,是她多年来忍辱负重保下来的儿子。人人都夸她一声大义,却不知她自己的心也在滴血。
她又见到了谢行通。
阔别多年,他愈发成熟稳重了,再也不会像当年一样咋咋呼呼地大叫她的名字,骁勇善战的名号响亮亮的。这个人人敬畏的谢大将军此刻站在她面前,只是面无表情却又无比可靠地告诉她:“我让人送你回京,快马加鞭,一日可抵。”
“此次回京,就别再来了。”
朱朝泱闭上了眼睛。
自青年才俊们崭露头角她就知道,自己在战场也没有多大用处,只是茫然无措罢了,忧心世间道路千万条却无一是我归途。从来没有人来告诉她,战场凶险,你不用如此的。
谢行通为她做了决定,帮她回京。
自那时起,我便知道战场已经不适合我了。或许我回京有更重要的事,比如我酒量不浅那夜却一杯就倒,再比如是谁给顾解下了那狠毒的药。
巾帼英雄朱将军归来,皇帝龙心大悦。天子英明重用女子,又不忌朱将军未婚有孕,更是博得一众赞叹。
在九州之战接近尾声之际,天子一道圣旨昭告天下:谢行通勇猛善战军功卓著,晋封安国公,赐安国公府邸;顾解神机妙算料事如神,封宁国公,赐宁国公府邸,赐婚战中骁勇者朱将军。
朱将军成了宁国公夫人,战生成了顾世恩。
至此,皇帝方才明明白白地显示出他的意图:世恩,世代承蒙的是……皇恩。
当年之事虽已过去,但不妨碍她记起自己的苦悲。她记得,这份皇恩,是建立在她何等的绝望痛苦之上,如今却成了封赏与恩赐——何其讽刺。
朱朝泱冷冷听罢,不作反应。
孩子总不能这般没名没份地活一辈子,自己这些年也着实受够了未婚有孕与私生子的流言蜚语。这战争眼看就要结束,自己却还没揪出幕后之人,情形委实急迫。好在顾解为人踏实,倒不如先这般安顿,再做打算。
摆正自己的位置,才有最高的价值。
就像自己,拼了命地去边疆,却活得像个笑话;回了京,谁不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声宁国公夫人。
顾解老实怯懦一如当年,即便有了夫妻之名,对她也从未有逾越之举,单是听顾世恩叫他一声爹就高兴得不行。
谢行通也变了很多,以往欢脱外向的一个人,却把自己关进府邸,捧起了以往不入眼的诗书经卷,不知是因为无聊还是为了静心。人不出世,江湖中的传闻便越多,人人都道安国公为人喜静,除了皇帝召见几乎不踏出府门一步;又实在阴晴不定,或许只因一件小事便会撕破脸皮大打出手。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便是封爵之初,安国公非闹着要和宁国公交换府邸之事了。据说是因为他觉得原安国公府的风水与他本人八字犯冲?
众人皆道:那一通胡闹,好没道理!
朱朝泱不想与他多纠缠,却也在他这般纠缠中感受到几分年轻时谢行通的影子。左右一座府邸,她也不在意,要换便换了吧。
新府邸没什么不好,正相反,园中还种了许多千金难买的草药,对于顾世恩的病多有裨益。
朱朝泱,此时已经是宁国公夫人,闻言轻轻一笑,眸中晦涩不明。
直至后来,她在宁国公府中发现了一处机关。打开,高屋穹顶,虹桥栈道,时时联络处处相通,其精妙构造巧夺天工。以一处之地,效双倍之功,无论是沟通外界还是藏人纳物都是绝佳之选。原来这座府邸之下,别有洞天!
宁国公夫人缓缓地合上机关,走了出来。
再后来,这处机关帮了她无数的忙。
事情渐渐被她理出个头绪,她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猜测,去断言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除了这件事,最让她牵挂的便只有儿子了。顾世恩逐渐长大,宁国公夫人费尽心思,将他照顾得很好。其虽体弱多病,却也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现在。
忽而有一日,世恩不在房中。宁国公夫人回忆起他曾说想到外边去看一看,可他正病着又无侍卫保护,如何能行?便急匆匆地往外跑去。
还未跑出门,就见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背着世恩出现在视野中,见到她后顿了一顿,复又抬脚重新走过来。
“府上的守卫该好好休整一番了,这么容易就让人跑了出去。”
“这是安国公府的玉佩,你收着,给安儿带上吧。”皇帝赐名世恩,谢行通不是不知道,但此刻却极其自然地叫背上的人为安儿,仿佛本就应该如此。
玉佩质地上好,正上方镌刻着一个古朴大气的“安”字,她若细看便能发现这是象征着安国公的玉佩,见此玉犹如见安国公本人,几乎可调用安国公府一切人马。
可她没有注意到。此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一句“安儿”带走了。
这一声安儿,隔了这么多年的烟尘血泪,终于从谢行通口中说出,终于飘到了朱朝泱的耳中。
那一刻,朱朝泱望着他的背影怔然好久。仿佛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