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迎春
长墟年间，迎春花开。
重重叠叠的鹅黄之中，欲说还休地半掩千沟万壑。
墨云知有意识的时候，她正从高空疾速坠落，罡风滚雷呼啸般落入耳里。
三月风寒，又湿又冷。
快要跌落谷底时，她猛然伸手抓住旁边的藤蔓，堪堪稳住了身形。
墨云知垂眸扫过下方，估摸着这距离大概不会死，深吸一口气后松开手。
下坠时极度晕眩，身子也飘飘然，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所幸很快便结束了。
就闻枝桠折断的窸窣脆响，灵力柔和地簇拥着她，最后跌落进树林里。
因为有灵力护着心脉，墨云知并无大碍，就是有点头疼。
她缓了好久，开始摸索四周，然后摸到一截树干，借力撑坐起来。
墨云知睁开眼。
目光所及之处昏天暗地，寒潭死水寂寥地裹挟礁石，弥漫浓浓血腥味。
灵力悄无声息化作少女模样，喟叹道：“我不能再帮你了。”
墨云知颔首：“多谢。”
灵力愈来愈薄弱，将要溃散于天地。末了，它眼里含了点泪光，就好像还舍不得离开人世间。
它说：“若你能活着出去……”
“麻烦你帮我找到一个叫虞思思的人，告诉她，从前种种是我错了，我对不起她，真的很对不起。”
墨云知：“好，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它便彻底烟消云散，泯然回归天地玄黄。
微弱天光乍破，月光清清浅浅地洒落在墨云知身上，也碎落于寒潭。
她透过水面，看见了自己。
红罗裙浸满尚未干涸的血，发丝污脏得不像话，四肢百骸麻木酸痛。
这脸不是她的，反而与少女如出一辙。墨云知闭眼，记忆涌上心头。
虞墨是南境虞氏的女儿，但并不是虞家尊贵的嫡女。
前段时间她与家里人吵架，气不过便离家出走，独自来到长墟。
不曾想，竟遇到了贼人。虞墨仅有筑基期的修为，她打不过对方，最后被掳走，受尽了折磨。
虽然是庶女，可虞墨从未受过奇耻大辱，就像回光返照一样。
她趁对方不注意，将贼人好生呵护的镜子打碎。看见贼人咬牙切齿的模样，她反而觉得很快意。
不料，那面碎镜化作星点亮光，嗖嗖没入虞墨的识海。
无论贼人怎么努力，始终没法拿出来。气得疯了，就变本加厉虐待她。垂死之际，墨云知出现在识海里。
所以两人做了交易。
虞墨愿意让出身体，她希望墨云知能替自己报仇，照顾好她的家人。
墨云知不假思索便同意了。灵魂穿入身体的过程很漫长，贼人误以为虞墨已死，就把她扔下悬崖。
身体烂作肉泥，识海就会彻底破碎，这样他也能拿回镜子。
墨云知顺利穿到虞墨身上时，刚好就是这样一幕，她从高空坠落。
残魂护住心脉，到底没让身体骨销泥中，只是虞墨彻底消失了。
寒风从缝隙钻出来，冷得墨云知拢了拢衣袖，才稍微暖和些。
真冷啊。
她扶着树干站起来，晃了晃脑袋，努力适应这具陌生的身体。
前世的修为，跟随魂魄一并汇入身体，墨云知觉得丹田越来越充盈。原主那点微末灵力，跟这简直没法比。
刚要动身，便听见御风术的声响，墨云知连忙躲在树干后面。
那贼人乘着御风术而下，缓缓降落在地面，眼神东张西望。
他在找虞墨，却没发现半点人影，只有折断的树枝和血痕。
“好啊，居然大难不死。”贼人冷笑，巡视一圈寻找能藏身的地方，“但别以为你躲着，我就找不到你了。”
目光最后锁在那截巨大的树干，贼人不紧不慢走过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
墨云知想起与虞墨的交易，便生出了杀意。她双手一捏一合，凝出散发璨光的符文，蓄势待发。
“你就在这后面，对吗。”
贼人眸光变得狠戾，殊不知是自己离危险越来越近。
只差一步之遥。
就在她马上要被发现时，符文骤然出现，有如掀天揭地之势，所过之处尘烟四起，直直击向对方！
符法·诛杀。
贼人瞳孔猛缩，本能地想要往后退，可这距离却是来不及了。他内心巨浪滔天，直觉告诉自己，会死。
于是他下意识解开腰间包囊，将里面的东西抛掷出去。
这是他耗费心机才得来的宝贝，关键时刻能救命。原本是逃生用的后招，不曾想用在了这里。
炼器道·金蝉脱壳。
木质金蝉被抛出，在空中转了个漂亮的旋儿，与密密麻麻的符法相撞，抵挡住攻击后，霎时化作了齑粉。
墨云知顿感意外，眉梢微微上扬，看向地面的粉末。
“炼器道的技法，竟然能格挡符法诛杀，真有意思。”
她把玩着发梢，轻声道：“可惜这样的东西，用过一次便没了。”
墨云知再度凝聚出符法，复杂符文流转于指尖，闪烁象征死亡的光芒。
因两道技法相撞，贼人被强大冲击力震得跌倒，而对方却纹丝不动。
他满脸不可置信：“不可能，你才筑基期，怎么可能会用符法诛杀！”
符法·诛杀，乃符法一道中，元婴期以上才能学的杀招。
然这回所遇，竟比他平生见过的所有杀招，都还要强。
她绝对不是虞墨！
眼看对方越来越近，贼人被吓得浑身哆嗦，颤声道：“镜、镜子我不要了，求您放过我……”
墨云知嘴角上扬：“好啊。”
见她答应，贼人大气还没喘完，就觉得脖子有点凉。
修长玉指摸到他的脖颈，下一秒符文窜入体内，摧毁血脉经络。感觉到生气正在流失，他惊恐：“你……”
墨云知歪着脑袋看他，语气轻得像鬼魅低语：“受人之托，不能言而无信。放心，我会让你体面离开。”
贼人被掐得直翻白眼，却怎么也挣脱不开，慢慢就没了气息。
墨云知收回手，那人便应声倒下。确认死得彻底后，她走到寒潭边，掬起一捧凉水，就这么洗起手来。
她洗得很仔细，动作慢条斯理，仿佛手指沾染过什么脏东西。
等洗完手，墨云知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后，随意挑了个方向离开。
墨云知是走到一半时，才发觉不对劲。她盯着这截树干，忍无可忍，抬手将其劈成两段。
这回选了相反的路。
半个时辰后，她觑着被自己劈为两段的树干，沉默不语。
应当是阵法，类似于鬼打墙，又或许是幻术，总之被困住了。
墨云知思忖着暴力破解的可能性，却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她抬眼看过去。
最后一点光亮也消失了，顿时黑云翻涌，惊雷伴雨。朔风卷得枝桠摇摇晃晃，发出古怪可怖的闷响。
雨顺着脸庞淌过，墨云知双眸漆黑平静，一瞬不瞬地盯着某处。
没一会儿，几个身着青袍的弟子，拎着剑出现在她面前。
“总算捉住这贼人，沈仙尊的九灵死生阵可真好使！”
他们神色倨傲，冲着墨云知说：“赶快束手就擒，只要交出浮世镜，便能放你一条生路。”
墨云知眨眨眼，轻声细语道：“我没有拿浮世镜。”
其中一名弟子翻了个白眼。
“我们已经探查过了，九灵死生阵内只有你一个活人，不是你偷走浮世镜还有谁，难道你来这闲逛吗？”
墨云知想起识海里的镜子。
原来这便是浮世镜，想来贼人原本是来偷宝贝的，恰巧叫虞墨撞上了，只能杀人灭口。
见她没有半点要承认的意思，弟子们站不住了，出声提醒道：
“不知你哪来的胆子，敢来偷浮世镜，但你要明白一点。”
“九灵死生阵可不是好惹的，如今关闭了部分功能，才叫你轻易活到现在。若你再不交，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他们神色严肃，仿佛真以为自己的话，能威胁到对方。
可这样的话，墨云知听得实在是太多了，自然也就免疫了。
她垂眸，又轻声重复一遍：“我没有拿浮世镜。”
弟子们没想到她如此硬气，作势还要说些什么话，就听见轰隆巨响。
他们扫过四周，发现景色倏然翻天覆地变化，露出真景。所有人神色呆滞，半晌才反应过来。
九灵死生阵竟然被破了！
其实不怪他们，因为九灵死生阵是失传已久的上古双阵之一，威力之强大，换作任何人，都会对此充满信心。只是很不巧，墨云知不一样。
她相当于是创立阵法的人。
所以区区一个功能残缺的九灵死生阵，根本就拦不住她。
弟子们惶急慌忙捏起剑诀，霎时亮起数道莹白光芒。长剑悬在半空，皆对准中间的人，蓄势待发。
“再给你一次机会，交不交出浮世镜！若是不交……”
还没说完，他们就被墨云知冷冷扫了一眼，如坠冰窟。
下一秒，悬空的长剑通通掉落，那声音仿佛砸在他们脸上。
待回过神，墨云知已不见踪影。
“这、这……”有人咽了下唾沫，“我们根本不是对手，快发信号！”
另一人在怀里摸索着，终于摸到符法，旋即祭出去。
其余人不甘心，御风术起，顺着墨云知离去的方向而飞，想要追上她。
另一边。
墨云知正专心寻找出路，若非因果，她并不想杀那些人。
徒造杀孽会影响道心，进而耽误自身修炼，反倒得不偿失。
随着亮光愈来愈甚，墨云知清楚马上就要到了，身形却突然顿住。
仙阵骤然掀起狂风巨浪，翻搅着雪沫与璨光迎面而来。
她下意识紧闭双眸。
再睁开眼时，便看见对方周身仙气缭绕，似皑皑白雪。
春风吹起一角雪色衣袂，仿若飘渺遗世的谪仙。
玉佩啷当作响，弟子们认出了他：“那是……那是沈仙尊！”
长墟境内有一山名为长青，重崖绝巘中栖居着此世的至尊至贵。
而眼前人便是如今的正道之首，于长青山巅俯瞰世相，庇佑仙族生生不息，问鼎仙道第一的沈俞白。
银月的清辉拖下长长的影，将他的身形拉得迤逦动人。
沈俞白支着下颔，视线落在她身上，无声地眯起了眼睛。
墨云知也这么回看他，直至他的身形几乎占据了所有视线。两人距离很近，甚至能嗅到淡淡的竹青味。
就在这时。
她暗地里蓄了好久的灵力，顺着掌心用力地向对方砸去！
沈俞白始料未及，没想到世间竟还有人敢挑衅他。可这距离已然无法躲避，只能硬生生吃下这招。
顿时尘烟四起，他却面无表情，长剑深深楔进地面，纹丝不动。
“沈仙尊！”
弟子们想前来帮忙，却被浩瀚如海的灵力震慑得无法动弹。
沈俞白蹙眉，因为他看见墨云知眼里，盛满了杀意。
可他从未见过此人。
其余人也百思不得其解，因为方才对上他们时，她是没有杀意的。
符法·诛杀。
璨光自掌心亮起，墨云知杀意越来越浓，将要施放出去时——
叮一声，识海里的浮世镜亮了，将她手心里的灵力尽数吞噬。墨云知忽而觉得疲惫，视线也慢慢变得漆黑。
于是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她缓缓倒下，识海里纷乱繁杂。
只听到一句话。
“墨墨，你想不想知道当年他们为何对墨家赶尽杀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