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闵危早知依着目前局势, 他是没有多少时间陪同林良善的,因此这些时日,才会这般与她亲近, 观她心绪变化。
兴许是时日尚短, 她仍冷容看他, 无一点儿情意。再多不过厌恶和避开。尽管这在他的预想之内, 却不免有些心伤。至于她执意不愿与他同往金州一事,他也是知晓的, 却没想到她会伤害自己的身子。
该说是威胁?
闵危虽是气怒,却未直接质问于她。
他垂着眼睫,看着手中的一封书信, 是自梁京来的, 林原的回信。
林良善那时候的去信,他并未看过其中内容, 可连着今日的事情,他已是明白她的小心思。
到底是想的太简单了。
些许寒冷的西风自窗外吹进, 烛火摇曳,书页梭梭地翻动着。明灭火光下, 桌案前坐着的人背靠着黄花梨椅背, 一张颇为妖冶的面容上无端爬上淡笑, 眉梢唇角却渗出冷意。
将林良善带离梁京,甚至造了一场大火。一方面确实是他此后想时时见到她, 另一方面却是不想在他忙碌战事时, 还要分心出来, 去察京城中她的安危。
毕竟这世诸事有变,若林良善继续待在梁京,难免会发生什么事。而他担心顾忌不到, 会酿成祸事。
原本闵危还寄望对林原说的那些话,会让他护好林良善,可到头来,却差点连人都要嫁与江咏思。
想起前世在赐婚圣旨到了林府后,林原拿着剑来找他拼命的场景,闵危不由哂笑。
有关林原的事情,他在查林良善时也一并查清了,毕竟也算是朝中的一员,他名义上的内兄。有趣的是,是料到林原竟不是林安之子,自然也不是林良善的长兄。
那时的闵危,得知这个消息,在微微的错愕后,心中有些许心疼即将嫁给他的林良善。她可是被蒙在鼓里十余年,却不知这世上再无一个血缘亲人。
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桩阴差阳错的婚亲属实是绝配,是大笑起来。
林
原来找,他也不过是拿了这件暗藏的事告知。
“你说我要是将这件事上报,你会不会入狱?林府会不会遭殃?到时候,恐怕令妹也要受牢狱之灾,想必以她的身体,也受不得那苦。”
“内兄,你说是不是?”
“若她嫁与我,我自不会将此事说出,也会保她在王府平安顺遂。”
“好。”
在长久的沉默后,那拿着剑的男子是应下了。此后,便是顺当非常。即便林良善再闹,也反抗不得。
闵危手撑着下颚,侧目,视线依然淡淡地落在信上,不移一分。他就不该相信林原。
至于当初他让林良善写信一事,不过是让她安心地待在他身边,火灾之事也未告诉。他太了解她不会让亲人担忧的性子,给林原的回信中,想必不会提及自己的处境。
恰恰是这点,才会让林原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一般手段,却是要用第二次。
另则让林良善远离梁京,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便是这世的江咏思倒不一样了。
闵危并不是好赌之人,他喜好凡事尽在预想内,而不是脱出控制,还要劳心费神地去拉回。他是不会让江咏思脑袋搬家,却也不会让两人再见面了。
至少不是现在,待重回梁京时,他有信心,那时的林良善已会对他有情意。无论几分,总会有的。
想及此处,闵危敛了神情。
若非现今正是紧要关头,金州临近各州县接二连三地混乱,他倒是能陪同林良善在临城。可偏偏她是抓住了这点,好让他离了她。而他,也真的不能不顾她的身体,强行带她去往金州。
那块烤蟹饼,林良善并未吃多少,她有分寸,不至于送自己上黄泉路。重来一世,她惜命得很。
待醒来时,外间天色已黑。
闵危是亲自伺候她用些饭食和汤药,其间,始终温和着面容,不再提她的故意之举。
林良善记挂着同她上街的婢女燕香,唯恐闵危拿她出气,怏声道:“燕香呢?”
“我把
她叫进来?”闵危看着她,唇角的笑仍挂着。
她不说话,他也真的出去叫人。
待人进了屋,林良善见着人好好的,是松了一口气,抬眼见着一旁立着的闵危,道:“没事,你先出去吧。”
燕香惶恐不安地退下,又觉莫名其妙。
“你不信我?”好半晌,闵危道,声音中隐约带着委屈。
林良善未说话。他前世责罚手下之人的手段,她看在眼里,多的是断气没命的,少数活下来的,也只吊着口气,缺胳膊少腿,再难如常人。
闵危坐到榻边,似乎对她的反应不在意,反而拿出袖中的信,道:“这是林原的回信,你看看罢。”
林良善闻言,眸中显而易见地欣喜,却在对上那双天生带着冷意的凤眸时,低下头,自顾自地看起信来。信纸微微偏转,挡着某人目光。
我在梁京一切安好,勿念,望你同样。
再无其他。
怎会如此?林良善颇有些无措地看着上方短短一句话。难不成……
她望向闵危,却见他眸光沉静,似无辜道:“我没看其中内容,也未拆开信封,这信也不是我写来骗你的。”
“你该认得林原的字迹。”
当然认得。林良善一下子觉得心烦气躁起来,她方冒出的念头全被闵危说出,甚至更全面。雪白的信纸被她捏地皱巴巴,又折叠起来。她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闵危洗漱好后,正欲上榻,却陡然被一只脚踹向膝盖。
“你去别的屋睡,别睡这!”片刻前还病恹恹的女子,此刻却蕴含生机。
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握住那截脚踝,并未让她真正地踹到。闵危未立即松手,看了眼一脸怒容的她,又垂眸看向手中紧握的足,比他的手掌还小,纤瘦无力,又透出苍白的病色。
有那样一刻,闵危想起他的娘亲,也有这般好看的足。若是在上面系挂一串金铃,必然是好看的。
叮当作响的声音,似是回忆,将他的想法荡尽。
闵危将目光移回那张苍白的面,满眼皆是笑
,道:“你这般是在诱我吗?”他的声音本清越,却又低沉,有些蛊惑的意味。
林良善被他的话吓地有些呆,握着脚踝的手似在慢慢收紧,让她颤抖了一下,然后竭力要收回脚。
“不是!”
闵危瞧着她挣扎的模样,故意不放,却松了些力道,仍旧笑道:“那我今晚可否在这睡了?”
“不碰你。”他补充上。
林良善还能说些什么,只能点头,又是在心下骂自己,作甚要踹他。
照世俗规矩,夫妻之间,合该男子睡床榻里侧,女子睡外侧,方便事事照顾夫君。虽则林良善和闵危如今并未婚嫁,却已是应下这般规矩,只是颠倒过来。有些夜半,闵危被惊醒,还得照顾她掖好被角,或是端水给她解渴。
不过又是如之前几夜般,待闵危上榻过后。林良善依然是转过身去,不再和他言语。
她与他,没什么好说的。即便思虑着闵危该是这几日将要离开,那她呢?他是如何想的?是真的要去金州,还是留在这里?
哥哥林原是否会过来寻她?
她心绪繁杂,想了许多。又不免想到江家,那桩婚乱后,江宏深是当堂发病没了,江氏如今是江咏思主事,他又如何呢?偏生她喝了药,又犯困起来。
正朦胧睡意时,身后传来一道低声:“明早卯时三刻,我会离开此处。”
猝不及防地,她转过身,却对上侧躺的他。冷月的光透过窗纸散进来,落在他沉静的眉眼上,添了些许冷意。
“善善,你没什么要问的吗?”他柔声问道,薄唇边再次带着浅笑。
在她面前,他才这般笑。
林良善一时没注意他的称呼,想了想,咳嗽了两声,问道:“我呢?”她的声音携着渐睡前的温意。
闵危面上的笑意深了些,却道:“你的身子不好,便在临城修养,这处风景宜人,倒极合适你养病。”
他开始为她找寻理由:“先前是我考虑不周,金州之地,战火将起,我怕也
照顾不好你,还可能让你受累。你先前说随我去那处,是去吃苦的,我如今想想,倒确实。”
林良善唇瓣微张,想说些什么,却又闭嘴了。
闵危伸手欲落在她的发上,想摸一摸。与此同时,问道:“你这是舍不得我走了?”
好了,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开了。
“你要滚,我还巴不得!”
闵危若无其事地收回手,低声笑起来,却意有所指道:“不问问我去多久吗?”
“随便你,即便你死……”
林良善蓦地住口,看向闵危,他脸上的笑犹在。
似是注意到她有些踌躇的神情,闵危收敛了笑,望进那双杏眸,极认真道:“我会留着这条命在,不会死。”
“毕竟这世我还未娶你。”
林良善不敢接这话,两人又是沉默下来。她再次转身去,面向那鸳鸯戏水的梨木床纹。
“我这次留了半数亲兵在此护你,你不必担心。不会有人知晓你的身份,为难你。若是想出去走走,也是可的,只是临近港口,风大,你还是不要去的好……临城盛产海鲜,虽鲜美好吃,但你不要食用,以免伤了身子,和这次一样,而我又不在你身边。有想吃的,尽管和厨房说就是,他们曾在梁京做过厨子,会许多菜式,你喜欢的,他们都会做……”
身后之人,详细地她说着,无一缺漏。
闵危说着这些,却又想起前世那人,不由阖上眸,道:“善善,是我对不起你。若非那时我对你态度不佳,让他们误解了我的意思,也不会让我们落了如今的局面。”
话音未落,瑟缩在床榻里侧的人很轻的一声:“你那时的意思我不想知晓,那些也已经成为过去,我们还是放过彼此的好。”
过去?
可偏生他就过不去。若是能过去,他也不会在那些年的深夜想起她。整整十二年,她都不愿来梦里责骂他打他,徒留他一人在世间,望着偌大的宫楼城阙悔恨。
或许也是他过不去,这才让他得了重生之机,让他能够回到从前。
而她也回到了过去。
这兴许是上天见他那些年兴造寺庙,每年烧香拜佛,才给予他弥补的机会。
他为何要放过?
过不去,也放不下。这回,是闵危没接话,道了句:“歇息吧。”一如之前。
翌日,林良善起时,外侧的床榻又是凉的。
也许今后都会是凉的,她心中无任何波动。
她下榻后,正欲唤人来伺候梳洗。门外却进来一人,熟悉的容貌身姿,不是红萧还能是谁?
红萧是隔着十多日未见林良善,甫一见她醒了,是朝这处跑来。
两人抱了一会儿,红萧便先松开了手,嗓音中带着哭腔:“小姐,我好久未见你了。”
林良善拭去眼角的泪,有些哽咽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这些时日一直在临城,只是真宁,不是,是二公子不让我见你。”红萧又急着摆手,语调急促:“也不算是不让,只是他让我跟随他的一个亲卫习武,说是我的武功太差,连小姐的安危都护不住。”
“我觉得惭愧,又想着他从前对小姐很好,所以也想着等我学武精进了,再来见小姐。”
“可片刻前我师父,就是那个亲卫,对我说虽然我学的不如何好,但也可以来见小姐了。”
……
断断续续的话中,林良善怔怔地听着。
“小姐,你怎么了?”红萧问道。
“啊?”林良善勉强笑笑,话中有些苦涩,道:“没什么,只是这些时日,我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
过去近一个月,林原依然没派人往临城来。自金州却有闵危揭旗谋反的消息传来。
那时,戴着帷帽的林良善正与红萧、燕香在街上闲逛。身后的路人中暗藏着多个亲卫随行。
“金州的闵危谋反了!杀了新帝派去的大员,还把那人的头颅扔给随行的官员,让他们带回去给新帝看看呢,还带了话的。”
“这么嚣张,是什么话?”
“快说。”
“急哄哄的,说的是什么新帝有胆子杀他爹,又来杀
他夺兵符,那他就要掀了皇室的老巢。”
“我也听说那镇北王二子还被新帝派去的人砍伤了腿,差点废了。要不是及时发现,人都没了。”
“不是吧,镇北王不是被那个谁,哎,我一时想不起,就那个谁杀的吗?当场就成两截了,怎么就变成新帝暗杀了?”
“谁知道呢?不过我猜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可多得很。”
“现今金州那处可热闹了,我方听说潜州的那位薛霸王是淌过明河,打到金州去了。就连明州的牧王好似也造反了。”
“北疆也乱了,听说是那里的将领得知镇北王的死有蹊跷,又应和着闵危,是反了。”
“还有京城,听说新帝是杀了好几个老臣。”
“打吧打吧,别闹到我们这处来就成。咱们这块地,可百多年没打过仗,也经不住折腾的。”
“哎,你们说这大雍是不是要变天了?”
“谁知道呢?”
……
她手中的泥瓷娃娃掉落在地,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