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深山秋雨
跟蔺雪相识很平常，但程颂绝对没有想到，一眼瞧上去就令他讨厌的人，竟在之后的岁月里，种在了他的心间。
“大家好，我是你们的小组组长，你们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
蔺雪把书包放下后，淡声说道。
程颂撩起带着戾气的眼皮瞥了她一眼，旋即勾着一个讽刺的笑。
又是一个被老师捧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的“学霸”。
明明骨子里带着傲慢，却故意装作谦和。
程颂收回目光，把头埋在校服里，不愿抬眼去搭理她。
但不知道是不是蔺雪第一次当组长的原因，她极其负责。
秉着对每个人负责的态度，蔺雪十分认真，对待程颂尤其上心。
程颂自然不会给蔺雪好脸色，要么拒绝交流，要么就搞一些小动作，甚至会拿水泼在她的椅子桌面上，跟着一帮臭男生嘲笑她。
遇到这种事情，蔺雪一开始还有些生气，跟程颂吵了一架。
那个时候，正对女孩子对自己的容貌、身材格外看重的年纪，于是这也成为程颂等一群人攻击她的角度。
“你看你那头发，跟个鸡窝一样。”
“你看你那张脸，还有那头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头发。我感觉不应该叫你同学，而应该叫你一声姨，哈哈哈！”
“说真的，你家里是不是收破烂的，一个吃剩的桃核还捡起来。我这里有一些废纸，你要不要！”
蔺雪非常生气，但她忍住了，没有跟程颂他们动手。
但她也不甘示弱。
之后再遇见这种事情，她就拿起自己的水杯，把里面的水泼到程颂的椅子上，以牙还牙。
哪怕这样，蔺雪竟然还管着程颂，让他按时交作业，上课不耐其烦地提醒他认真听课。
有一次，程颂被老师点名，正当他准备呲起牙勾起笑，要挑衅老师时，耳边却响起了一道清音“是宾语前置”。
程颂一怔。
这声音虽低，但他确定这是蔺雪的声音。
当所有人都等着看热闹时，她却伸出手，想要帮助他解决对他而言根本没有杀伤力的窘境。
程颂敛下眼，抿了抿唇，反常道：“老师，我不知道。”
老师满是怒气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
他早就听说过程颂的不服管教，专门在课上捣乱，跟老师们对着干。
他做不到眼不见心为净，仍是叫他起来回答问题。
说实话，老师已经做好被程颂吊儿郎当的语气激怒的准备，没想到他竟然没有起哄。
老师敛好怒容，抬手示意程颂坐下。
如果说从这件事开始，程颂就不再欺负蔺雪，那根本不可能。
杀伤力小的恶不是一下子就能戒断的。
但程颂不再那么反感蔺雪，甚至有些期待上学，期待每天跟她斗智斗勇。
不过两人斗了那么长时间，程颂也很少从蔺雪脸上看到起伏很大的情绪。
直到一次家长会的召开。
从知道家长会要召开始，蔺雪比以前更加积极，整个人透露出一股兴奋的劲儿。
程颂对此嗤之以鼻，不明白只是一次小小的家长会，怎么这么值得蔺雪高兴。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她的父母第一次来给她开家长会。
当年的程颂怎么也想不到，那时他第一次见蔺雪的父母，却也是……最后一次。
蔺雪的父母都是很温煦的人，这让程颂甚是惊奇，不明白这么一对父母怎么生出一个脾气又倔又冷的女儿。
但看着蔺雪牵着母亲的衣袖，仰着头被她父亲轻揉着头笑时，程颂的心底蓦地生出一种怪异的情绪。
不知道是对一家三口温煦相处的羡艳，还是对蔺雪的怦然心动。
很多年后，有人替自己委屈，认为蔺雪的寡淡陪不上他的深情。
程颂根本不会去理会。
他们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从蔺雪那里，得到了他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关心与在乎。
更何况……他有什么资格觉得委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仍然会去惹恼蔺雪，但这种捉弄早已经从讨厌变成了喜欢——他在争夺她的注意力。
少年，正是青春期艾的时候。
在其他兄弟的提醒下，程颂很快就感知到蔺雪对自己的不同，以及……自己一些举动早已变了味道。
程颂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头脑发热的时候。
当时让自己的皮肤流血是一件很流行的事，为了维持住在群体中的位置，程颂自然也做过尝试，他也曾经用刀子割伤过自己的手臂。
在追逐“潮流”的同时，程颂心底还有着暗暗的期待。
但程泊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吩咐医生帮忙处理，他要去忙工作。
程颂自然不配合医生，医生无法，只好打电话给程泊。
程泊接起电话，不等医生开口，直接怒气冲冲道：“他不想让你上药，就直接让他滚去学校，只要不是割|腕失血过多，别tm打电话来烦我。”
说完，他就挂断电话。
骤然之间，有个地方轰塌了。
医生先是一怔，看向池晟的目光从一开始他难训的厌烦，变成了对他的同情。
程颂爱得是面子，他最厌恶的就是别人的同情的目光。
他冷哼一声，不顾手臂上流的血，拎起书包就往学校赶。
到了学校，程颂为了避免蔺雪脸上也露出同情的神情，于是穿上长袖，遮挡着手臂上的伤。
但与时节格格不入的穿着，怎么可能不会引起蔺雪的注意。
蔺雪知道最近学校流行的一些举动，于是直接撸起程颂的袖子，一看，果不其然，还流着血。
蔺雪不顾程颂意愿，站起身跟老师请一会儿假后，硬拉着程颂去了医务室。
校医对此已经看清，但还是没忍住批评了程颂几句。
程颂想要反驳，甚至出口讽刺，但他还没说话，就见在侧的蔺雪认真听着，时不时点头，好像挨批的是她自己。
一些话，就这样在心间消散。
同时，另一些话开始不停地翻涌起来。
路上，蔺雪话少，程颂能把沸腾起来的情绪压下去，但到了午休时期，蔺雪帮他换药时，他再也遏制不知这汹涌彭拜。
蔺雪边给他上药，边小声道：“你以后不要学这些所谓的‘潮流’，你知不知道流血过多有长血管瘤，手术后特别疼，还会留下一道特别丑的疤。”
程颂听到这话，眉头轻蹙：“血管瘤是什么？”
蔺雪回道：“血管上多出来的一块肉，一碰就会出血。”
程颂也不傻，见蔺雪知道这么多，直接问道：“你是不是得过？”
蔺雪也不避讳，放下药，掀起短袖把伤疤展示给他看。
见程颂瞳孔紧缩，蔺雪淡然松下衣袖，无所谓道：“是吧，这疤挺丑的。”
程颂手指蜷缩起来，他想会这疤一点儿都不丑，但他说不出话来。
蔺雪也不在乎，她把药放入袋子里，然后塞到程颂的怀中，嘱咐道：“一天换三次，记得不要吃腥吃辣。”
程颂心底的那把火彻底燃了起来，顺着血管窜到了大脑。
他忍着心底滋生的甜蜜，装作无所谓道：“蔺雪，你是不是喜欢我？”
那蜜意快要让程颂炸开。
他想去操场跑几圈，压下这股火。
但他又无比期待着答案，只能忍耐着，屏息听着蔺雪的回答。
蔺雪先是一怔，旋即惊讶道：“我喜欢你？”
见这个反应，程颂像是倏地被泼了一身凉水，浇得心透凉。
蔺雪摇摇头道：“程同学你误会了，我只是在尽一个小组长的责任，帮助你是应该的。”
程颂耳间铮鸣，他再次感受到期待跌空。
原本还剩一半的楼阁，彻底变成了断壁残垣。
那话引发了程颂极度的自我保护机制。
程颂蓦地站起身。
他对蔺雪太了解了，在极度受伤想要复仇的时候，所有的脏话恶话，都直接冲着蔺雪的软肋刺了过去。
蔺雪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旋即捏紧了手。
两人违反午休纪律，吵醒全班，轰轰烈烈地打了一架。
从那以后，班主任再也没有让蔺雪跟程颂在一组过。
蔺雪也不再主动去关心程颂的情况，听了那么多伤人的话，她已经不想再去理程颂。
但程颂的目光却依旧被她吸引。
他看着蔺雪对其他组员的负责，看着对其他人有所保留的关心，这才明白蔺雪当初是真的对自己是不掺杂任何东西、十分纯情的好。
可惜，他亲手毁掉蔺雪这份诚挚。
再后来，蔺雪将近三个多月没有来上学。
程颂本来就不遵守校规校纪，直接逃课，去到蔺雪的家中，看看她到底为什么不来上课。
想要打听蔺雪的事情很简单。
他很快就听到了一些事。
当程颂赶过去时，他看到的是一对儒雅的夫妻紧紧把蔺雪挡在身后，一个男生一边抱着蔺雪，紧紧捂住她的耳朵，一边冷冷看那撒泼打滚的老妇女。
“她就是一个小|婊|子！你领养了她，不怕被她克死，就不怕她把你的丈夫跟儿子的魂都勾了去了嘛！”
“你个小□□！你tm的跟你妈一个骚|样！就只会躲在别人背后哭！你tm的就是一个盛世白莲花！你看着这帮男人护住你是不是特别得意，我告诉你，我就看不惯你，你tm的害了我儿子一辈子，你活该克死了你父母！”
不堪入耳的话直直冲入程颂的耳中。
难以置信这些话这么脏的同时，他竟感到有些嘲讽。
人是不是只要受了伤，不管是不是对方的问题，都一定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让自己一点儿都沾泥。
程颂见蔺雪双目无神，冷冷睥睨着这场闹剧，心倏地疼了一下。
蔺雪回来后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专心做题，很少跟别人交流，过剩的责任心也收回去许多，看似平常，却又如同行尸走肉般。
真正让那对教授夫妻给蔺雪转学，不是因为别人对她父母俱逝的指指点点，而是因为蔺雪的报警。
程颂行事乖张，自然有很多人对他很不服气。
最近程颂有些心不在焉，这让人察觉到这是整他的好时机。
他们故意趁程颂不在教室里的时候，把一位好学生的贵重物品放进他的书包里。
同时向那位好学生暗示可能是程颂偷得他的东西。
好学生，脑子肯定在线。
不过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只是想跟老师提出查监控。
那帮人自然不肯放过程颂，悄悄弄下他的书包，让贵重物品露出一角，让好学生发现。
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只要程颂提出查个监控就能解决。
但他们吃定程颂绝对会顶撞老师，把这件事给闹大。
事实证明，最了解你的就是你的对方。
果不其然，程颂跟老师吵了起来，两人十分焦灼。
就在这时，听蔺雪淡声道：“我报警了。”
因为涉及校园，警方那边很重视，把监控调出来，认真查看。
一查，水落石出。
程颂被程泊打了一巴掌，怒斥他丢脸、没用，处理不好跟同学、老师关系时，程颂完全不在乎这些。
他在想蔺雪。
刚刚他顶撞的那个老师是个当官的，官虽不大，却总喜欢摆着架子。
现在闹大了，他不仅会挨训，更会觉得自己官|威收到了挑战。
他收拾不了自己，肯定把怒火发泄到没有势力的蔺雪身上。
程颂跑回学校，他没回教室，直接去了那人的办公室。
果不其然，他在骂蔺雪。
“蔺雪，你是不是觉得你有一对教授养父母牛逼了是吗？”
“之前我还有些不懂你为什么会被人骂白莲花，我现在是真的懂了，你可不就是个白莲花吗？”
程颂冲进去，打了那个老师一拳，把蔺雪拉了出去。
走了一段后，蔺雪立马抽回自己的手，转身向教室走去。
程颂连忙跟上去，低声道：“对不起，还有，谢谢你帮我。”
蔺雪脚步一顿，忽道：“谢意我接受了，不过我绝对不会接受你的道歉。”
第二天，蔺雪就转了学。
程颂跪在程泊的书房门口，没有说话。
跪了半天后，程泊走出书房，冷冷道：“走吧，跟我去办你的转学手续。”
蔺雪在新的班级看到程颂后，神情未变，只是专心学习。
程颂毫不避讳自己喜欢蔺雪，但他也没有忘记蔺雪的话，所以哪怕再喜欢，也只是隔着距离，收拾扑上来的蜂蝶。
程颂知道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再得到蔺雪，也做好了一辈子就这样的打算。
但没想到，在蔺雪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池晟。
蔺雪对池晟的关注很淡，但再怎么淡，程颂注视着蔺雪这么多年，不可能看不出蔺雪的目光会经常落在池晟身上。
池晟，跟自己一样，也是吊儿郎当的公子哥，上课睡觉下课玩球，违纪打架也不是不干。
就这么一个人，蔺雪竟然看上了他？！
程颂感到不可置信的同时，并没有轻举妄动。
他知道蔺雪会把这份感情永远埋葬起来，她根本不可能会主动去表明。
池晟呢，他的目光从来都不会落在蔺雪身上。哪怕偶然不经意瞥见，他也不会记在心上。
自己看着蔺雪，蔺雪看着他，这样就很好，程颂心中虽对池晟不爽，但也满意现在这个局面。
一旦他介入了，反而容易让两个人产生联系，相处久了，池晟感兴趣后再动心，就破坏这份平衡。
就当程颂以为这就是他们的结局时，月亮对蔺雪产生了偏爱，竟然把蔺雪跟池晟绑在了一起。
最重要的是，tm的这个乌龙，还是他一手造成的！
程颂再也难以忍受，去挑衅池晟。
与其说是挑衅，不如说是故意让池晟反逆，对蔺雪不在乎。
他本来就不得蔺雪的喜欢，知道蔺雪最讨厌自己对跟她有关系的人发生冲突，敲打一番后，程颂就不再在明显处去针对池晟。
但，蔺雪那么好，池晟怎么可能不会动心。
程颂一直在观察着池晟，想要知道蔺雪为什么会喜欢上池晟。
后来，他知道了。
池晟自始至终待蔺雪都很尊重，桃核的事，他既没有鄙夷也没有过分好奇。
蔺雪跟他相处的很自然很舒服，神情虽寡淡，但眉梢眼角都露出了笑意。
三个月很快结束，蔺雪也如同程颂料想的那般，跟池晟分了手。
但令程颂没想到的是，两人分开，但却没有分手。
乍一听，程颂是冷笑，觉得池晟跟自己不相上下，都是自私自利的那种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程颂终于明白蔺雪为什么会喜欢上了池晟。
蔺雪是一块带着棱角的石头，她要的不是俯视的保护，也不是仰望的怜悯，更不是对等的战|友。
她要的是归属她的嵚山。
当程颂看到池晟偷偷爬上树，把写着志愿与未来的红丝带系成同心结后，他就知道，自己真的要落幕了。
谢幕的原因不是自己比不上池晟，而是不能再对不起蔺雪从前待自己那诚挚又炽热的好。
退幕，是程颂唯一能回报蔺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