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遇见
庆历二年夏,夜。
月光被大片乌云挡住,夜黑得惨淡。燥热的夏夜被浓郁的水汽塞满,闷得人喘气都像是胸口压了块巨石。
汴京西郊的官道上,一辆极速行驶的马车像利箭飞出,划破黑暗又淹没在更黑的前路上。
马车上,一个十岁左右的女娃小脸拧成一团,紧张又恐惧。
她本来安稳地躺在铺着冰丝凉席的床上,侍女扇风,睡梦正酣,却被慌慌张张破门而入的母亲强拽起来往外跑。
一路上,都是张皇流窜的下人。
就在要拐出角门前,她看到了个噩梦般的场景:
远处,一个少年立于马上,眼里冰寒如雪,似是刚刚踏破鬼门关窜到人间的恶魔。他长枪挥动,将一人斩于马下,几滴血溅到脸上他都毫不在意,没有半刻迟疑地,长枪又刺了出去。
没入自己的父亲,当朝驸马身体里……
黑云中突然炸裂出一道闪电,炸断了女娃的思绪,吓得她立马扑到了旁边一位中年妇人的怀里,“娘,我怕。”
中年妇人步摇被马车颠簸得摇晃搅动,她摸着女娃的头发,不断地嘟囔道,“平乐,不怕,不怕。到了永安寺,见到你皇祖母,一切就好了,就好了。”
又一道凄厉的闪电凌空劈下,丛林里一道寒光反射到正在驾驶马车的侍卫龙啸脸上。
龙啸勒紧了缰绳,朝车内喊道,“长公主,小郡主,坐好了。驾!”
马车压过树枝,狂奔了一盏茶的功夫,陷在了一个深坑里。
剧烈地晃动将车里的娘俩狠狠地甩到车壁上,长公主紧紧抱着平乐,生怕自己的心肝有一星半点伤害。
“你没事吧?有没有摔到?”等马车倾斜着稳住,长公主浑身上下摸索着平乐,关切地问道。
“娘,我很好。”
平乐的声音未落,车外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声音,透过门帘缝隙,平乐看到龙啸叔被一帮黑衣人围攻。
她手哆嗦了下,把头重又埋在母亲怀里不敢再往外看。
长公主一只手把平乐环在怀里,另一只手拿出一块玉佩,那是块通体黑亮的玉石,仿佛专为这个黑夜准备。玉石上有一个凤尾状的白纹,是这夜里唯一的不和谐色彩。
她把玉石挂在平乐脖子上,“平乐,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拿着这块玉佩去找皇祖母,皇祖母会护着你,记住了吗?”
“娘~”平乐喊得凄凉,她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马车外,龙啸寡不敌众,一个黑衣人跳上马车,长刀刺入车棚,刀锋在长公主耳边“铮铮”发颤,长公主吓得张大嘴巴,把平乐更紧地护在胸前。
惊悚间,没有人注意到远处一道马蹄鸣叫,一个身着玄甲的十五六岁少年手持长枪,从无尽的黑暗中冲杀而来。
红缨枪一扫,如游龙惊凤,划破苍穹,挑起马车上的黑衣人凌空拋去,甩回正在跟龙啸缠斗的那一群黑衣人中间。
平乐闻声撩起马车帘子的一个小角缝,看见熟悉的少年身影,本该一阵暖流涌入心底,此时心里却只剩一片死灰。
少年没有了往日的蔫蔫不乐,如今身姿挺拔如崖边劲松,气势刚健似骄阳晨起,剑眉下一双璀璨如启明星光的双眸,温热如火,与脸上未干的血迹,一路摧枯拉朽地焚尽永乐的心。
黑衣人停下手中的打斗,齐刷刷看向那队骑兵:玄衣铠甲从战士头顶一直延伸到战马蹄上,反射不起一丁点光亮,带着肃杀之气倾泻而来。
“玄甲骑。”一个黑衣人退后一步,瞳孔放大。
“既然知道玄甲骑,还不快滚。”少年不屑地说道。
少年正是玄甲骑领帅祁夜,他十三岁上战场,一场恶战中,率领四万人突围,剩了四千,便得了这玄甲骑。
相传,玄甲铁骑过处,黄沙腥红。
几个黑衣人面面相觑,慌慌张张地不知道如何是好,祁夜身边的副将白果喝道,“祁将军让你们滚还不快滚,滚回去回你们主子,车里的人我们要了。”
黑衣人没再犹豫,逃窜而去。
马车被拉出泥坑。
祁夜拱手道:“长公主,祁某奉皇上圣谕,请长公主回京面圣。”
长公主的声音从马车帘后传出:“我们母女二人此番回去,定没了活路,请将军念在昔日的情分上高抬贵手,允我到母亲跟前请罪。”
话音刚落,龙啸狠甩了一鞭子,马受惊拉着马车狂奔而走。
龙啸:“长公主,您跟小郡主先走,我断后。”
透过马车的缝隙,平乐隐隐约约看到龙啸叔满身是血,倒在一群骑兵马蹄之下,见到故人最后的一丝温情被掐灭不见。
死灰再难复燃。
马车跑没多久便被疾风策马而来的祁夜追上,他跳上马车,轻而易举地把马驯服。
平乐母女跳出马车,长公主带着平乐拼命地逃跑,直到跑到悬崖边无路可逃了。
“长公主,您和郡主先跟我回宫,有什么话当面和皇上奏禀。”祁夜勒马立于悬崖边五米处,寸步不让。
长公主:“夜儿,我回去必死,只愿平乐……”
话音未落,铁骑间射出一只冷箭,狠狠地扎在长公主肩头,她脚底一滑,抱着平乐跳下了悬崖。
悬崖边只留下平乐含泪的呢喃:“大夜子……”
庆历七年初春,伏牛山上。
冬雪刚融,桃花未开。天刚蒙蒙亮,一个鼠头鼠脑的身影从狼牙寨里钻出来,一刻不停地窜进密林之中。
这个身影就是牛头寨的小响马阿焱,来寨子里五年,阿焱自认学了满身功夫,这次下定决心要下山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奈何大当家的不让她下山,她只能找准机会偷溜下山。
狂奔了一个多时辰,阿焱觉得大当家一时半刻找不到她,才停下来。
她找到已经踩好点的位置,忙活了好一阵才爬上高树,依傍在树枝丫上休息,啃着手里的干粮,眼里闪着奕奕光彩。
她早打听好今天午时三刻,镇上刘财主的三姨娘回娘家经过这条路,护院少不了,宝贝肯定也少不了。
地上已经做好了陷阱,只等他们到。
干完这一票大的,咱下山就有盘缠了。阿焱翘着二郎腿,啃着大饼得意地想。
在树丫上吃饱喝足后,她靠在那里守株待兔,一不小心睡着了。
睡得正憨,阿焱被一阵嘈杂吵醒,眼睛还没睁开,心里先乐开了花:肥羊上钩了。
她爬起来往下看,却发现是七八个黑衣人正在围猎一个男子。他好像受了很重的伤,衣服上一片一片的深色,是被血迹浸污了。
阿焱眼瞅着男子一步步往后退,马上就要踩进自己布置好的陷阱,看着自己忙活了近一个时辰的成果要白白浪费,急得她抓耳挠腮。
可是当她瞥见男子黑发上束着的镶碧鎏金冠,墨绿色缎子衣袍内露出的金色镂空镶边,玉带上挂着的一个白玉挂坠。阿焱嘴角又止不住上扬。
这人是地主老财家少爷?狗官?搜刮民脂民膏的恶霸?三姨娘逮不到,这个也凑合。阿焱一圈圈上下打量着男子,像是发现了新的猎物。
祁夜此时也注意到周围有人盯着他看,只是那人一直没有动作,他姑且先对付眼前的黑衣人。
他右脚后撤一步,准备蓄力再战,忽然察觉脚下触感不对。
树林里“嗖嗖”射出五根削尖的粗树枝,直向后心射来,一根树枝就足以撩倒一匹马。
阿焱在树上看得着急,恨不得下一秒猎物就被盯到树上,哗啦啦掉下一大堆财宝。
然而,事与愿违,祁夜左旋凌空,轻而易举躲开树枝,顺脚踢了两根射向黑衣人,如此就解决了两个……
几分钟后,一切尘埃落定。
阿焱看着钉在树上、躺在地上、挂在树兜里的黑衣人,暗暗气恼和惋惜。
“看够了吗?”
杀红了眼的祁夜一计眼刀射来。
那眼神让阿焱浑身冷彻,像某个寒夜里,无休无止地在冰水里飘荡,那样的绝望。阿焱被这一眼吓得跌落回地上。
她赶忙爬起来,握着把刀指着祁夜,“你,我。此,此山是我开,此路……”
祁夜瞥了眼眼前这个瘦弱得不经风的身影,还未长全毛的野小子。
然而那双眼睛却清澈如河流中微风吹皱的涟漪,真诚中藏着一丝倔强,与他记忆深处的那人何其相似。
他心中一颤,强行收了眼神,“响马?!”
声音里虽是不屑,戒备却也少了几分。
阿焱没敢再说再动,因为此时,她脖子上正架着一把剑,她甚至能想象得到这把剑割裂皮肤时的凉意。
完了完了,这下宝贝没捞着,小命要没了。阿焱叫苦不迭,“好汉,咱们有话好说。俗话说,盗亦有道,我只取钱财不伤人性命,好汉一看就是豪横之人,破财消灾的道理你一定懂吧……”
在阿焱絮叨的时候,祁夜举着剑,单手脱了上衣,伤口露出来,一道五六寸长的刀伤像一条血色蜈蚣,盘踞在肩头,皮肉外翻,一直延伸到后腰,看着骇人。
祁夜掏出怀里常年备着的药酒,咬开后往背后的伤口上倒,洒了一半。
他索性把药酒丢过去,“帮我上药,我可以考虑不杀你。”
“啊!行,行是行。”药瓶在阿焱手里跳了两下才被接住,她转而又换上一副为难的模样,“好汉,剑总得收了吧?不然,我怎么上药?”
阿焱推了推那把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剑,纹丝不动,不仅如此祁夜还盘腿坐了下去,剑压得阿焱直不起腰。她“呵呵”笑了两声,跟着蹲下为祁夜上药。
脚边,正巧有株痒痒草,阿焱偷偷薅了一把,混合着药酒,给祁夜“上药”。
顺道,还用聊天转移祁夜的注意力:“好汉,你这是怎么惹到仇家了?遭了这样的毒手?”
祁夜:“想要我命的何止他们几个。”
阿焱:“那你一定是没做什么好事,所以那么多人想要你的命。”
祁夜:“……”
半响,他暗自冷笑,“的确没做什么好事。”
我猜得果然没错。阿焱心道。
她又找了话闲聊,“你这次又做什么(坏)事了?”
祁夜:“寻人。”
阿焱:“什么人啊?”
我心中之人,平乐!祁夜心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