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瓦子湖到江陵城还有一截水路,谢问舟找罗冠江要了条破烂渔船,翘着二郎腿、双手枕着脑袋晒太阳、打瞌睡,白潇在船尾撑船。
她一个山里出来的姑娘,哪儿会在大江里划船。渔船左右摇晃,眼看就要倾覆了。谢问舟扯着鼾声往右翻了个身,稳稳压住船身。
白潇:“……”
江上船只七八,渔船归港,客船出行,熟识的船夫互相打着招呼。突然从上游传来呼喊:“巡江的来咯!巡江的来咯!”
船夫们见怪不怪,熟练地转了船向,有好心人提醒白潇:“姑娘——靠岸边嘞——小心被大舶带下水!”
只见江水与蓝天相接之处,先是冒出来一根黝黑桅杆,而后白色巨帆渐渐升起,一个鲜红的“叶”字醒目耸立,欲与旭日争辉!
四五层楼高的巨大船舶通身涂漆黑桐油,金漆刷有“浩然”二字,两侧开了几十来扇窗户,行驶间卷起惊天波涛,像一只长满了眼睛的大乌贼,狰狞着从深渊爬出!
船上有人以内力传音,隔一段时间呼号一声:“叶家巡江,诸船避让!”
周遭小船与这大舶相比,就像蜉蝣遇见苍鹰,硕鼠邂逅大象,若不赶紧避开,轻则翻船跌入江中,重则撞得粉身碎骨!
白潇急忙往岸边划,顺水行舟尚且容易,逆水而行可就难了,渔船反而晃荡着往江心飘去。
“嘘……”谢问舟冲她吹了个口哨,取笑道:“瞎子打蚊子。”
“什么意思?”
“白费力气。”
“……”
他抻了个懒腰,叹道:“想要低调点怎么那么难啊?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儿。”然后打开甲板盖,推白潇进货仓:“下去呆着,我和他们会会。”
那仓里腥味儿难耐,还粘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白潇下不去脚,问:“我能不躲吗?”
谢问舟板着脸:“不行。说好了在荆州都听我的,你脸生,好办事。”他不由分说把盖一亢,腥臭污水沾了白潇一头一脸。
白潇:“……”
谢问舟进了荆州就没想着藏匿踪迹,此刻干脆不躲不藏,悠然自得立在船头,跟着渔船飞快冲向大舶。
大舶上冒出一个人影,对着他喊:“船夫——危险——走远点!”
谢问舟纹丝不动。
那人着急了,转头去喊:“转舵!快转舵!”
旁边家丁劝道:“二公子,来不及啊,离得太近了!”
两船快速靠近,待有十来丈远的距离,谢问舟抬起头,与叶二公子四目相对。
这公子还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高挑秀雅的身材,穿一身碧色窄袖斜襟对袄和襦裙,缘边绣着精致的垂柳杏花,和他头上的羊脂玉发簪交相辉映,更难得的是一双眸子清澈而纯粹,就算焦急起来也不失柔和气韵。
而谢问舟还穿着他那身脏兮兮的灰袍,神色冷淡而犀利,明明是个江湖草莽,硬是凹出了一代宗师的气度。
渔船掠过大舶,相隔不到三尺距离,白潇甚至能闻到浓浓的桐油味,听见江水挤压木板的嘎吱声。可小小渔船却像有千斤巨石压着,平稳的宛若一片落叶飘在水面,没溅起一点波浪。
有经验丰富的门客认了出来,喊道:“嗜血妖刀!是那妖人谢问舟!”
叶二公子神色一凛,旋转着抽出背后长刀。门客拉住他:“公子不可,此人阴险歹毒,小心有圈套。”
谢问舟目光未曾离开过叶二公子,听到此话,嘴角一勾,挑衅笑了。
叶二公子摆手,对门客道:“无妨。我去会会他,你们不可跟来,以多敌一,非好汉也。”说罢飞身跃起,径直跳向渔船。
谢问舟哪里等他落下,双足轻轻一点,大雁般飞了起来。叶二公子不甘示弱,紧紧跟上。两人水上漂过几十丈宽的江面,落到岸边相对而立,附近百姓纷纷惊呼。
叶二公子抱拳道:“在下江陵叶南风,久闻谢公子刀法精湛,今日小子斗胆,想请公子赐教。”
谢问舟傲慢地斜眼看他:“你既然知道自己斗胆,那就回去再练几年,省得人家说我欺负小屁孩。”
叶南风瞬间涨红了脸:“你……那我向你下战书!”
谢问舟嗤笑:“你下我也不接啊,你配吗?”
叶南风是堂堂叶家二公子,自小天资出众,武学造诣极高,其刀法虽算不上出神入化,但在年轻一辈的弟子里也是翘楚了,平日里都是别人捧着他,哪里有人敢三番四次嘲弄他的?
不过叶南风居然涵养极好,这番也不动怒,红着脸耐心解释:“谢公子说的是。只是叶某仰慕公子刀法已久,若不能较量一二,怕成毕生之憾。恳请公子赐教三招,三招之后,无论生死输赢,叶某绝不纠缠。”
谢问舟:“你都死了当然不纠缠我,你们叶家呢?老子已经背了好几个追杀令了,很忙的,好吗?”
叶南风唰地撕下他那昂贵裙脚,咬破手指,三两下写出一封生死状,奉给谢问舟。
谢问舟沉着眼,一副深不可测的样子。
比吧,有失风度,自己的名气毕竟和叶雁飞差不离了;不比吧,人是他自己造作来的。
“行吧,就三招。”谢问舟缓缓抽出四尺长刀,刀身黝黑无光,看不出什么材质铸造,刀柄缠裹黑布,寻常得像是从王二麻子刀铺随便买的。
叶南风的长刀一般黝黑,却是正宗天山玄铁打造,刀身篆刻小小“青云”二字,刀柄以金丝银丝缠绕,尾部更是镶嵌了一块价值连城的鸡血石。
他刀尖倒垂,刀刃向内,左手握拳,右手成掌,向谢问舟行了个标准的拱手礼:“请赐教。”
举刀,起跳,青云长刀破空而去,几乎与最后一个尾音发生在同一时刻!
——千山万幻刀!
传说叶家先祖走遍大江南北,挑战上千位用刀高手,回到江陵后于汉江渡闭关三年,一日临滔滔江水突有所悟,创千山万幻刀,一式刀法有七七四十九项变化,犹如江水每时每刻俱不相同,令敌人无从判断、无从抵抗。
谢问舟举刀横扫,一串金戈交接的火花中,叶南风迅速变换招式,长刀凌空一旋,扇形刀影封住了谢问舟上盘三处要穴。然而谢问舟在他出招的瞬间闪出一片罡芒,妖刀斜下巧推,位置和力量都妙到颠毫,四两拨千斤就破了叶南风千变万化的一刀。
叶南风招式不及使老,果断转身跃向一棵落羽杉,借着蹬踏之力飞入空中,整个人变作一只秃鹫俯冲向谢问舟,长刀凝成一条直线,刀尖厉芒闪烁,笔直地指向对方!
而谢问舟根本不惧他的刀厉势,等刀锋几乎削上眉毛,矫健的身体灵活一拧,堪堪避开了长刀的锐芒,鱼儿一样滑到叶南风身后。
此时叶南风已经冲到了他的身侧,整个后背都暴露开来,心中大叫不好!
果然,一只干燥火热的手掌摁住他的脊骨。
——三招已毕。
谢问舟后退一步,说:“不要灰心,输给我不丢人。”
叶南风胸口烦闷异常,这时才发现背上冷汗涔涔,竟然已经把衣衫浸湿了。
他这三招穷尽毕生所学,皆被此人一一化解,光这三招攻守,已足够他回味良久。
他喘息片刻,行礼道:“多谢公子手下留情。”言罢不再留恋,飞身跳上“浩然”离去。
…
白潇在渔船里不知道飘了多久,头在晃,眼也在晃,鱼竿木桶也在晃,等谢问舟把她捞起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晃得想睡觉了。
谢问舟见她一身污秽,面色铁青,丝毫不以为愧,捧腹哈哈大笑。
白潇:“你真是……脑袋上插烟卷。”
“什么意思?”
“缺德带冒烟儿。”
“……”
谢问舟安慰她:“多漂几次就习惯了。你也别哭鼻子,大爷我给你买套新衣服呗。”
谁哭鼻子了,白潇腹诽着,随口问:“你请客么?”
“那是自然。”谢问舟爽快地说,“你这一路吃的用的赌的,不都是我养着么?”
白潇怕自己此行危险,保不住三千两,让杨吟先带回洞庭湖,回头二人再商议,以致于自己确实身无分文,连昨天打麻将赢的钱,也被谢问舟以“谁出钱算谁的”为理由拿走了。
白潇:听说我,谢谢你……
二人前后脚进了江陵城,寻了个普通客栈,分别要了两间普通客房。白潇在屋里等着,过了一会,谢问舟拎了包衣服进来,打开一看,除了一套黑色夜行装,还有浅白色的中衣长裤,珊瑚红窄袖短襦,碧山色齐胸襦裙,朱红腰带分外点睛,甚至还搭了一条蜜色披帛,红配绿玩得得心应手,就是一包里衣裳、配饰七八种,看得人头晕眼花。
谢问舟得意洋洋地说:“掌柜说这是江陵城最新的款式。”
白潇脸色怪异:“太……复杂了,我穿不来。”
谢问舟:“胡说!我看你在神兵山庄就穿成这样。”
白潇:那是特殊情况啊喂……
谢问舟作势要出门:“不要就扔了,我重新去买。”
“别别别!”白潇赶紧拦住他,轻轻摸过这软软滑滑不知道是什么织成的布料,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漂亮衣服呢,她还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呢。
“那多浪费钱啊!”
“行了,别傻乐了,明天再穿,带你去城里逛逛。”谢问舟摸出一盏盖了火漆的空白信封递给她,“今晚子时,你带着这封信,去城南三里外的关公庙见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