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压死骆驼的稻草
一路跟下来,尤其是看到箐北小屋里的场景,许春雅回来的意图,赵天也猜了个大概。
赵天心想,跟踪被对方发现的确有些尴尬,但对方既然这么坦然地说明了接下来的动向。
那自己一个大男人也没有必要藏着掖着了。更何况,关于许春雅的疑问还没有完全解开。
位于凌烟县北面山坡上的南桥墓地,在一片稀疏的松树林之中,背靠山峦,面向松江,被当地人视为风水宝地。
这天上午,阳光充沛,没有了昨日的阴霾。
路边停了几辆轿车和一辆小客车,墓地中正在举行着安葬仪式。
赵天站在不远处的人群中,假装自己是亲友中的一员。
灰色的墓碑上写着“许国平1967—2017,顾红花1969—1995,合葬之墓。”下面配有一列小字,“女,许春雅立。”
许春雅穿着白色孝衣,跪在墓前,旁边的几个中年人,正是昨晚饭桌上的几人。
他们在墓前点燃各种纸人和纸马,纸人和纸马冒出火光,夹杂着滚滚浓烟,飘荡在山坡上。
几个中年人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让人觉得像咒语一般。
简短的仪式结束了,许春雅站起身来,拭去脸上的泪水,向一旁送行的人鞠躬致谢。
她看到队伍中的赵天,也微微点头示意。
人们纷纷向山下走去,赵天站在山坡上看向马路上的车辆,有普通家用轿车,有小货车。
其中一辆黑色路虎揽胜格外显眼,车牌号是州f·99888,和其他的车反差明显。
“去家里坐会儿吗?”许春雅摘下了身上的白布,走到赵天身边。
“你先忙,一会儿还要请大家吃饭吧?”赵天没想到许春雅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都结束了,一切从简。”
确实,所有人头也没有回,没有人和许春雅搭话,路上的车依次离开,山坡上很快恢复了平静。大家仿佛只是来走个过场,完成任务就撤退。
凌烟县没有网约车,但有出租车的叫车电话。两人电话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了许春雅家里。
走在凌烟县的主干道上,你可以看到整齐的路灯,整洁的街道,道路两旁都是各类的商铺和超市。
可在远离主干道的县城边缘,依然有很多狭窄的小路,周边都是老旧的自建民房,和主干道上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天走进许春雅的家中,院子里堆满了啤酒瓶子,还有各种废铜烂铁,像一个垃圾回收站。
穿过狭小的院子,屋子里也是一副破败的景象,墙角上结满了霜,屋内寒气逼人。
从墓地到这里的路上,两人没有说一句话,赵天只觉得心里充满了歉意。
进屋看到这样的场景,他依旧没有说什么,而是转身回到院内。
他找来了可以生火的木材,又找来一个破桶,装了些煤,回到屋内。
很久没有生过火的小火炉,他蹲在那里,折腾了一阵,终于将煤炭引燃。
煤炭在炉子里发出暗红色的光,屋内终于有了一丝热气。
许春雅始终站在那里,没有开口。
赵天站起身来:“抱歉,我不知道你父亲的事,以为你回凌烟县……”
不等他说完,许春雅便回应道:“你以为我和余二有什么关系是吧?”
赵天没有作答。
她继续说着:“你还是怀疑为什么那晚我恰好就在天台吧。”
“昨天我发现你戴着墨镜上了客车以后,就知道这个问题你是不会罢休的。”
“也好,你是警察,我也没有犯法,跟你说了也没事。”
她拿来两张破旧的椅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示意赵天坐下来。
许春雅从自己童年时失去母亲讲起,大学毕业之后,她和大学时的男朋友宋哲曜,一起留在天元市工作。
两人毕业时有很多选择,但作为穷苦出身的孩子,解决经济问题永远都是第一位的,最终他们都选择了开出最高工资的瑞阳地产。
在房地产如日中天的年代,两个人兢兢业业,工资加上绩效奖金,便有了一些积蓄。
宋哲曜在工程建设部门工作,获得了升职的机会,时常陪总经理参加各种酒局。
公司开发的暮雪花园,他也拿到了内部购房资格,可以用八折的价格来购买期房。两个人掏空积蓄,总算可以期盼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可时常与有钱人打交道的宋曜哲,开始向往更大的成功,逐渐不满足于工作的收入,他开始玩股票和基金。
后来又觉得不够刺激,便开始网络赌博。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是执迷不悟,借了各种网贷和民间高利贷。
去年十二月二十五号,宋哲曜被撞身亡,许春雅才发现,他们的那套期房早已经被他抵押了出去。
祸不单行,没等宋哲曜从阴影中走出来,三天后,凌烟县又传来父亲去世的消息。
许国平自从妻子离世后,便染上了酗酒的恶习,无论谁劝他戒酒,都会引来他的不满。
不让他喝酒,就是不让他喝了,这是他的常用回应。最终,维持他生命的酒精,也要了他的命。
这天深夜,许国平在外喝得酩酊大醉,回家的路上,在没有路灯的小巷里,他倒在路边睡着了。
第二天人们发现他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冻成了冰坨子,靠着一面破墙,坐在那里,一只手臂伸向前方,冻得定了型。
期待的房子没有了,本想住进新房以后,接父亲来城里住,没想到一切都来的这么突然。
“那套本属于你们的房子,就在余二出现的五号楼吧?”赵天不禁问道,他隐约感到了事情的缘由。
“是的。买了期房以后,从房子没动工开始,我每周都回去看看,幻想着以后能有个自己的家。”
许春雅两眼通红,望着天花板说:“跨年夜那天,我喝了不少酒。”
“那套房子就在六号楼十楼。我想最后看看那套房子,虽然它已经属于别人了。”
“然后,我去了天台,又喝了两瓶酒,看了会儿烟花,那天的烟花很美。”
“我用手机写好了遗书,设置成定时发布,觉得活着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她说到这里,语气中竟有一些坦然。
——
赵天讶然,他没想到许春雅去六号楼竟是为了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别这么想不开,毕竟还是会……”赵天苦涩地劝道。
“还是会有人关心我的,对吧?”她擦擦眼泪,面露苦笑说着这些。
“昨天晚上那些人,你应该也看到了。”
“我爸去世以后,他们关心的是,用什么方法来抢夺这套房子。”
“更关心的是我爸欠他们的钱,我会不会还。”
这栋老房子,是许国平祖上留下来的房子,许国平结婚后一直住在这里。
这里位于县城南面的边缘,县里要在南面的山上凿一条隧道,这里需要建一条高架桥连接隧道,所以就一直传言会被征地拆迁。
许国平死后,兄弟姐妹们炸了锅,关注的重点根本不在冻死的许国平身上。
而是祖上留下的这处不起眼的房子,未来产生的拆迁款该怎么分。
许国平去世后,短短三天时间里,许春雅每天接到不同的亲人打来的电话,每人都有一套说辞,每人都对她提出不同的要求。
有的干脆打电话来直接把许春雅痛骂一顿,让她不要打老房子的主意。
经历了太多的她,实在经不起折腾,干脆躲在天元市不敢回来,这就又落下了个不孝的罪名。
在这些亲戚面前,许春雅已经成了罪人。
赵天听了这些事直摇头,想来这些亲人是压垮许春雅精神的最后稻草。
“不过我现在想开了,昨天晚上坐在那里,看着他们,就好像在现场看话剧一样,只当是他们在认真演好自己的角色。”
“我也和他们表态了,欠他们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少。”
“这里如果拆迁了,他们自己去商量怎么处理就好,权当我不存在就行。”许春雅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轻松。
“好,这些人以后不再见面也好,免得你再难过。”
“不要担心我,我不会再产生那种念头了。说心里话,是你那一枪救了我。”
“如果当时不是你突然出现,给了我一枪,我可能已经跳下去了。”
“中了那一枪之后,我考虑了很多。觉得反正人总有一死,谁也逃不过,坚持着活下去,说不定还有一些美好等着自己。”
“真心感谢你,当然,还要感谢你妈妈,每天都去医院看望我,我很久没有感受过那样的温暖了。”
赵天面露尴尬的笑容,脸上涨得通红,直挠头。
说完这些,许春雅像是解开了眉宇间的枷锁,脸上透露着释然。
“把这些说出来,感觉心里轻松多了,是该有个人倾诉一下。”
“一直不知道该和谁说,刚好你一直怀疑我为什么那晚会在天台,你就委屈一下当个倾听者吧。”
一边说着,她滑动着手机,打开了qq空间。
“这是那晚写的遗书,可以证明我说的话,本来设定的第二天清晨发布,我没有删除,如果你想看,也可以看一下。”
赵天认真地点了点头,接过手机,仔细读着手机上一行行的字:
我曾经拼尽全力活在这个世界上,
曾经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够给世界增添一丝温暖。
也曾希望有一天这世界能向我展露微笑。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努力没有带来幸运。
我感到很累,以至于累到不想抱怨这个世界,
明天又是全新的一天,
这个世界将不再有我存在,
就像我从未存在一样,
活着的人们,祝愿你们能拥有幸福。
但愿我也能得到你们的祝福,
祝我下辈子能当一只猫,
在猫咖里无忧无虑地玩耍,
当你们走进猫咖,
看到在阳台上懒洋洋的那一只,
也许就是我……
看到这里,赵天感觉眼前一片朦胧,一滴眼泪不受控地滴在了手机屏幕上。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眼前的这个女生,是脆弱,还是坚强。
他只觉得自己深陷于手机上的文字,能够感受到那天晚上许春雅心中的那种饱含着善良的绝望。
此时,一辆车牌尾号888的黑色路虎缓缓向小院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