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酒鬼花生
“谁！”德凡大喊一声，却看见约书亚已经半蹲在地，两手伸向背后腰间，顿时心里一动。
“勿惊勿惊，我们只是路过的行脚人，在这荒山野岭居然听到有人高谈阔论，这才前来一叙。”
话音未落，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黑暗中走出。高个子披头散发，额头上系着一根粗绵织头带，一身深灰色麻衣，腰间扎着一条布腰带，脚下一双麻鞋，如果不是腰际还挂着一个油腻发亮的葫芦，完全是个典型的农夫打扮。
而旁边的小个子竟然是个和尚！和尚看起来二十多岁，面目清秀，微弯的眼角和微翘的嘴角，在一双犹如黑夜里繁星一般透亮眼睛的点缀下，让人很容易生出亲近感，甚至完全忽略那一身沾满泥土和树叶的海青色对襟长衫和僧鞋。
约书亚恍惚了一下，立刻警醒，但看见对方只是束手站立，显露出来一副无害的样子，稍稍放松，慢慢站起身来。
“你们是南晋人！”德凡有点惊讶。虽然两派立场对立，但却并没有完全禁止民众往来，只不过作为一线的护佑郡，还是非常少见明目张胆显示南晋身份的人。
“嗯，怎么算呢？我们从落剑岭上来，似乎说是哪边都行，哈哈。”和尚也不见外，径直走到火堆边上，伸出手掌取暖，“可方便让我两蹭蹭火？”
约书亚和德凡对视一眼，说道：“请坐。”
四人围着火堆坐了下来，和尚似乎是个自来熟：“抱歉打断刚才的话题，请这位”
“德凡，他是约书亚。”
“两位好，他叫酒鬼，我是花生。”
“噗！”德凡一口水喷向约书亚，却发现约书亚已蹦到两米之外。
“抱歉抱歉，喝太快了。”德凡拼命往回找补。
“没事没事，听到我们名字的人常常比这还夸张。”花生和尚哈哈一笑，“倒是约书亚小友，挺令人惊叹啊。”
“没什么，只是反应比普通人快一些而已。”约书亚走回来坐下，淡淡说道。
花生也没有追究，目光转向德凡：“刚才冒失打断了德凡兄的话题，还请继续。”
德凡看了约书亚一眼，没拒绝也没说话。毕竟向一个疑似敌国人说自己一线长官的信息，要是被人知道，一个反叛的帽子大概率是跑不掉了。
“那我说说我听到消息，如何？这样的话，也不算你们泄露消息啦？”约书亚几乎要觉得花生的眼睛能看穿人心。
弦冰郡的热矿石供应减少，引来了民众的不满。这些不满最初只是街头巷尾零零星星，但利益集团等的就是这个，怎会袖手旁观。他们煽动不知情的民众反对万无一，并宣称万无一包揽了热矿石根本是为了一家独大，现在已经把矿石商挤走，就要开始捞金了，先是降配额，然后再让民众花钱买矿石，价格要比以前矿石商贵上十倍。
再加上因为人口分散以及外郡人员涌入，炫冰郡的公共资源很快入不敷出，民众的体验便是一日不如一日。当开始有人上街游行，万无一过往那压倒性的投票优势已不复存在，这其中不乏几年前还在严寒中守着少得可怜的热矿石瑟瑟发抖的穷人。而他的对手，由利益集团砸钱扶起来的代理人，在民众面前吹得天花乱坠的同时，将万无一狠狠得踢进了“贪官”的行列。
“当万无一与利益集团代理在炫冰郡有名的三阳山上最后谈判时，万无一已经心灰意冷，拂袖告别了炫冰。直到后来经过时任北盟议会长的史丹速协调，才有了南下领衔护佑郡防线的一幕。”花生和尚停顿了一会，向德凡道，“我所听闻，可是事实？”
德凡点点头，表示同意：“利益集团这么大费周章，不只是想搞掉万无一，他们是想给所有的万无一们立一个榜样：谁要对抗，就是这个下场。”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花生道，“确实大手笔。只是可怜了炫冰郡的百姓，他们确实享受到了足够的利益，但却不知道自己将会在利益集团精心打造的宫殿里慢慢被吸干最后一滴血。”
“我听说从三阳山会面里流出一句话：人都是健忘的，他只会记得你从他手里拿走了什么，从不会记得你给过什么。”德凡无奈的摇摇头，“万郡长没当场吐血真是有定力了。”
“我还听过另外一个版本：今天你让他吃草，明天他就敢吃肉。”花生和尚笑道。
“忘恩负义和得寸进尺吗？”约书亚不屑道。
“哈哈，总结的妙。”花生和尚从宽敞的大袖中抽出双手拍了两下，露出了一个绣在内里的一个花纹。约书亚瞳孔一缩，但随即又赶紧恢复。
“我和酒鬼要从前面叉路北上，看你们的方向，是要去三溪县吗？”花生和尚换了个话题。
约书亚点点头：“去办点事。”
花生和尚哦一声，道：“那你们要多注意了，现在三溪地界是乱民和难民混杂，还有南晋人渡江而来，可混乱得很，千万小心。”
说完，便站起身来一抱拳：“打扰三位的雅兴了，我们告辞。”不等约书亚和德凡反应过来，两人便施施然顺着去路而行。
“酒鬼，花生如果不是他能说出这些秘辛，我还真当他们是来搞笑的。”德凡确认他们离开后，坐回原位。却发现约书亚没有搭理他，而是直愣愣得站在那，一动不动像个雕塑。等了好一会，约书亚才坐了下来。
“怎么了？”德凡问。
“三个疑点。第一，花生和尚说，我们‘三’位！”约书亚道。
德凡只觉得背后汗毛一根根全竖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四下张望了一番，又往火堆边上靠近了一些，才小心翼翼问道，“他什么意思？”
“18岁的我都不怕鬼，你怎么好怕成这样。”约书亚看着仍在四下警戒的德凡，“应该是他的口误吧。再说，据说南晋的和尚都是要抓鬼的，怎么可能看见了还不管。”
“那你刚才在干嘛，被上身了？”德凡稍稍安心，但总觉得哪里有小风吹来。
“我只是听听看附近是不是有人，被他当成我们的隐藏起来的人了。”约书亚道。
“就刚才那样傻站着呃那听到了吗？”
约书亚一阵无语：“要么是没人，要么是藏得太好了。”
“你别吓我。”德凡有点怀疑他在报复，“第二个疑点？”
“为什么三溪县会有南晋人？还是渡江而来的。”
“这确实很奇怪，刚才那两人也说从落剑岭来的，难道他们乘船穿过西江北道？靠近三溪县的水流可不是一般船只走的了啊。”德凡摇摇头，对此也十分不解。
“对了，听你的意思，万郡长援助三溪，肯定不是单纯因为爱心，还有别的原因？”约书亚突然跳了话题。
“不知道，但有可能和军方有关。”德凡道，“万郡长对三溪援助的态度，在与军方一次会谈之后发生了转变。虽然外人不了解，但在办公室和秘书处不是什么秘密。”
约书亚心里一万只野马奔过，他出来一趟是想躲事，可不想一脚刚拔出来，一脚又踩进更深的泥潭，早知如此。
“放心，我们只去看看情况，从援助的角度考察可行性。”德凡看约书亚的反应，以为他是担心事情做不好，“我可不想和军事组的秘书同僚们抢饭碗。”
约书亚点点头，也没法多说。
“你说的第三个疑点是什么？”
“嗯？我说了三个？”
“年纪轻轻，记性不能太差。”
“抱歉，可能是口误。该睡觉了，还有好几天路程，得休息好。”不等德凡反驳，约书亚走向自己用干草铺得垫子躺了下去，只留下德凡苦笑着摇摇头。
约书亚闭上眼，脑海里呈现出花生和尚袖子里那个花纹，像极了一个古文字。
一路风餐露宿，终于进了三溪县境内，县城就在不远。两人骑马爬上一段不短的坡路，来到一座关卡前。关卡外零散地撑着几个棚子，本来是给过往的行人休息的小店，但今年水患严重，本就没什么生意的小店显得更是门可罗雀。关卡里进出的多是衣着简陋和脏乱的本地民众，连关卡的守卫也无精打采地发呆消磨时间。
“过了关卡就算进了三溪县城地界了，说是县城，其实就两处关隘，其他地方都被山山水水给包死了。虽说穷，但这地方还真是易守难攻。”来之前德凡对三溪县城做过不少研究，“这里是东关，还有一个北关。要进三溪县，除了水上，就剩这两个口了。”
关隘不算矮，但与两侧笔直向上的岩壁相比，显得很不显眼。但约书亚回头看了看那狭长的林中坡道，知道真要攻上来也不容易。
看到两人出示的护佑郡身份证件以及公函后，守卫也不敢怠慢，叫来一人领着两位上差直奔县行政厅。进了东关，三人骑马行了几里山路，眼前豁然开朗，安溪县城尽收眼底。
雾气中落剑山的壮观若隐若现，山脚下浩浩荡荡的西江水奔腾不息，因为河道在落剑山东端的突然下沉，西江北道行到此处流速骤然加快，让两人有了从远处看江水完全不同的感观。无数细小的分支斜插进最西南边的陆地上，有些戛然而止，有些相互汇聚，最终形成三条主河道，最西边的一条河面有近两公里，最为宽阔，这便是安溪县以及安东郡和宁冬郡的分界，对岸高耸的悬崖就是宁冬郡凤却山。
另外两条河流穿城而过，河面上还留有几处残桥相对较窄，但因为汛期泛滥，河道周边明显荒凉，虽有不少田地，但大多就像被抽干水的池塘，泥泞不堪。较内陆的田地稍好，但放眼望去，也只占全部耕种地的少数。
不用守卫告知，他们也猜到西面那一处房屋集中的区域，算是所谓的城区，因为其他地方几乎都是田地。整个三溪县面积不大，就更显得城区逼仄，好在人口也不算多，因此并未显得拥挤。两人在门收引导下，进了一间相对宽敞但同其他房屋一样简陋的院子。三人下马，见从屋里迎出一个中年人，瘦弱身材，黝黑黯淡的皮肤显然常受阳光照顾，但唇上的一字胡修剪整齐，显出中年的深沉和睿智。
“两位好，我是敖成，三溪县行政官。”中年人礼貌说道。
“你好，我们是佑护郡秘书处秘书，我叫德凡，这位是约书亚。”德凡再次取出文件交给敖成。
“刚才已经有守卫前来通知，我已知道两位的来意。县长正在组织会议，请两位先到我那喝杯水，稍等片刻。”敖成说完一摆手，示意两人到旁边的屋子里。
三人进了一个小屋，墙边一排书柜上整齐地码放着许多文件，每堆文件前都有一个小贴牌，标示文件内容。屋中排着两排木桌，几位书吏正低头处理手上工作。
敖成再一摆手，将二人领进里屋。敖成先请两人在左边椅子坐下，自己却没坐到书桌之后，而是坐到右边。助手端上三杯水后，退了出去。
“感谢万郡长对我们三溪县的援助之情，也辛苦两位远道而来。”敖成一拱手道。
“敖长官不用客气，我和约书亚也只是来实地走访一下，将三溪的情况如实汇报给万郡长。万郡长对三溪的水患和百姓都十分关心，但您也知道佑护郡的情况，具体的方案还需要等郡长和议会商定。”德凡滴水不漏。
“这个我明白，此前就说需要调查组进调，但到目前也只有二位是真的来了，我们已经非常感激。等见完汪县长，我陪两位考查一番。”敖成道。
“现在三溪县治安还好吗？”约书亚模楞两可地问了一句。
敖成看了约书亚一眼，似乎觉得这个秘书年轻的有些过分。“尚算安好，夏汛前抢收的粮食，加上原告县里的存粮，尚够支撑两月，除了最初两月处理灾后事宜出过乱子，其余尚好。郡长大人又从别处调集了数月的粮食，暂时够撑到开春。但之后”敖成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