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两处愁
酒馆里已恢复了热闹，人群三三两两的把酒言欢，所聊话题莫不与柳一一相关。
鬼冢吉野穿过一桌桌聊得正欢的人群，听着他们对柳一一的谩骂嘲讽，不禁怒火中烧起来。
他只得加快脚步，快速步上二楼雅间。
正欲一间间敲门寻人，却听得旁边雅间传来女子的声音，是雅子公主，当今将军的亲妹妹。
他听见雅子公主在大声质问。
“你与她在一起时，终日言笑晏晏。怎的与我一起却从不展露笑颜？论家世、才情、样貌，本公主哪里比不过她？”
片刻的安静后，鬼冢吉野听见了龙井的声音。
“她与公主自是不同，何必拿来相较？”
公主继续开口。
“方才见你神情慌乱，若不是我拦着你，你马上就要冲下去护她。你这是不打算信守承诺了？那本公主自然也不必守信”
龙井回她，声音冷酷低沉。
“公主说笑，既有言在先，必信守承诺，公主也请务必守信。”
公主声音小了下来：“你守信，我必守信的。”
随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
鬼冢吉野迟疑片刻，抬手敲了敲门。
公主侍女将门打开，鬼冢吉野得以看见屋内的二人。
公主坐于桌旁，手中握着一只酒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龙井立于窗边，正单手握着酒壶大口饮着。
他身旁的窗口看出去，楼下大堂的景象一览无余。
鬼冢吉野向着二人行礼：“参见公主殿下，副将大人。”
公主抬起头来，脸上恢复了从前的高傲：“你是何人？”
“回公主，下官鬼冢吉野。日前有关将军府律法事宜，正欲与大名将军探讨。不想恰巧在楼外见着大名将军飞驰车，这才冒昧前来求见，以求尽快与大人洽谈。”
公主挑挑眉，不置可否，因方才阻止着龙井下楼救柳一一，她并无瞧见鬼冢吉野解救柳一一的场景。
倒是龙井转过身一见到他，便立马认出了他。
他冷冷的开了口。
“鬼冢大人，这么巧。现下无事，谈谈律法也无妨。公主殿下，你先回府吧。”
公主见着二人一脸严肃的模样，还要探讨自己讨厌的律法，觉得甚是无趣，一言不发出了门。
龙井在窗口确认公主出了酒楼，正欲询问柳一一的境况，却不想鬼冢吉野不知何时也来到窗边，看着楼下大堂轻笑出声。
“副将大人好雅兴。这窗口位置极佳，想必方才大堂中的好戏看得一清二楚。眼看着楼下那么多人辱骂作贱她，眼看她手足无措、衣衫不整的摔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您还能气定神闲的在这与公主喝酒，副将大人真是好心性，好定力，日后必能飞黄腾达。”
龙井并未应他，只盯着柳一一方才摔倒的位置看，仰头又猛灌了一大口酒。
鬼冢吉野见他沉默，更为柳一一不值，他不再顾及身份，对着他怒斥起来。
“她那副狼狈绝望的模样，连我这个旁人都觉得可怜，你怎可如此狠心？她不是你心爱的女人吗？或者说是你曾经心爱的女人？你对她就没有一丝怜惜了吗？当年你二人在囚狱司不是共患难过吗？你也见着她背上的旧伤了。你可知她在囚狱司受了多少罪，那么多重刑”
鬼冢吉野情绪激动下来，他停下来重重叹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
“她受了那么多重刑，却宁死都不肯吐露半个字，除了维护你，我想不到更好的理由。”
龙井仍是沉默，不作辩解。
鬼冢吉野沉默半晌，知道自己无据妄加揣测犯了大忌，这才继续开口说道。
“不过既没有凭证，副将大人自然是清白的。方才在门外听得副将大人和公主的对话，似是有苦衷。不过任何原因，都不该让柳姑娘如此痛苦。我真替她不值，如此深情重意，终究是错付了。我言尽于此，告辞。”
“她，她还好吗？”龙井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嘶哑。
鬼冢吉野转过身，瞧见龙井脸上痛苦的神情，叹气说道；
“谈不上好不好，大约能保住性命罢了。”
说完，再不看龙井，提步走了出去。
龙井不断紧握手中的酒壶，终于酒壶不堪重量，“啪”的一声碎裂开来，碎片刺破了他的手心。
对于手心传来的刺痛，他毫不在意，仍是用力握住，任由碎片扎得越来越深，刺痛感越来越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消掉一些内心的痛苦。
他在她进楼来的那一刻便见到了她。
像从前一样，他总能在人群中第一眼见到她。
她消瘦了好多，身形单薄，和他记忆中的她截然不同。
她不再是圆润饱满的鹅蛋脸，变得仅有巴掌大。
苍白的脸颊和双唇，尖尖的下巴和簇起的眉都让他心疼。
纵使小桃搀着她，她仍走得缓慢。
每走几步，她簇起的眉便皱得更深了，似乎在隐忍什么。可是旧疾犯了？
好不容易她在戏台边落座，偏有好事者认出了她。
大堂中的骚动引起了公主的注意，她缓缓踱步到了窗边，见着了楼下的柳一一。
她挑眉笑了起来。
“这不是你的旧情人吗？多日未见，怎的瘦成这样？”
说完看向龙井，却见他面上什么表情也无。
龙井不发一眼，只静静看着楼下的柳一一。
他看她重新拿起了笔，他看她在笺纸上落笔。
他在内心为柳一一鼓气，却见到一一费力尝试多次后剧烈抖动的手，和滑落在笺纸上的画笔。
他不忍看她满眼的难以置信和绝望。
他想起当初看她作画的场景。
她将长发松松的挽于脑后，右手娴熟的在笺纸上画着，眼内是满满的专注和自信。
她的嘴角轻轻上扬，几缕碎发垂落在脸颊两侧，显得那么高贵优雅，周身似乎有着光辉，仿若幻境中的仙子般迷人。
他当时感觉是梦，担心她会飘然飞去，急急唤了唤她的名字：“一一。”
她立飞驰停下画笔，转过头来看他，娇俏的对着他笑，看向他的眸子里有漫天星辰。
“嗯？怎么了，泽一？”
而现在，她的眼里暗淡无光，只剩下悲伤和绝望。
楼下的嘲笑谩骂声大了起来，龙井握了握身侧的佩刀，想将嘲笑柳一一的家伙一刀刀杀个干净。
公主似是看戏，似是怜悯般说了声：“真是可怜。”
他见着楼下的她终于承受不住，起身想要离去，却双腿一软直直摔倒在地。
他在她摔倒之际已经做出抱住她的动作，可这枉然的动作抱不住她。
他见着了她背后醒目的伤疤。
她那样怕疼，却在一刀一刀、一烙铁一烙铁的刑讯下，始终不肯招出自己来。
他至今都不敢想象她当初受刑时该是多么痛苦绝望。
周围哄堂大笑起来。
他再无法隐忍，焦急转身，准备下楼去护住他可怜的一一。
还未走出屋子，公主的声音自身后急急响起。
“你要违背先前的承诺吗？你的血海深仇不报了吗？柳一一的性命也不要了吗？”
他脚步一顿，沉默一阵后才开口，声音隐忍。
“公主，今日让我救下她，日后我与她再不相见，再无瓜葛。”
“不可！”
公主拒绝得很决绝。
“你今日救下她，她必对你心生幻想，之前功夫岂不是白费了。她今日受些屈辱又伤不了性命。”
龙井声音痛苦。
“一一，她，她生性骄傲，如今身子虚弱，受不住这些的”。
说完，他继续提步走向门口。
却不想公主再不顾及仪态，匆忙跑向龙井，从身后抱住他，声音中有哀求。
“不要，龙井，不要去。你的血海深仇我来帮你报。你放下她，我放过她”
龙井不愿再等，挣开公主自身后抱住她的手，正欲开门，却听得身后公主侍女的呼叫声。
“有人救她走了。”
龙井急忙奔至窗前，正见着鬼冢吉野抱起她，向楼外大步走去的背影
公主一言不发，只理了理衣衫，优雅的踱步到了桌前坐下。
柳一一再不笑了。白日、夜里，樱苑都无比静谧，仿佛无人居住一般。
白日里，柳一一任由小桃摆弄，小桃将她安置在院中，她便静静呆在院中。
将她安置在窗边，她便静静靠在窗边。经常一坐就是一整个上午或下午，连姿势都未曾变过。
柳一一只静静看着眼前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她从不觉得饿，小桃不给她喂些吃食和水，她能一整天不吃不喝。
小桃不与她说话，她能一整天一言不发。
即便小桃与她长篇大论说些新近的趣事，她也搭不了两句话，面上更是什么表情也没有。
只到了夜里，柳一一才似乎重新活了过来。
她痛苦绝望，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却不想让小桃担心，只蒙在被子里呜咽。
每夜都不知何时才哭着睡着。
梦中也不踏实，有时是龙井的珍爱心疼，有时是他的冷漠绝情，有时是公主的冷嘲热讽，有时又回到了那日的囚狱司
半月下来，柳一一憔悴了许多，人又瘦了两圈。
小桃急在心里，却也无可奈何，多次去找太郎要将龙井找来见她，他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只叮嘱小桃好生照顾她，吃穿用度、灵丹妙药也毫不吝啬的往小院送，只偏偏自己不来见她。
这日一早，小桃伺候完柳一一梳洗后，便神神秘秘去了膳房，半晌后端来几盘肉食、几碟糕点和几样小菜，满满的铺满了一桌，伺候起柳一一用膳。
小桃夹起一块鲜嫩的牛肉，递到柳一一嘴边，口中说着：“姑娘，这个不错，用一点吧。”
柳一一看着眼前的那块肉，肉上糊上了些红彤彤的酱料，看起来鲜嫩多汁。
她盯着它看了许久，神思早已飘远。
她想起那日在囚狱司中，鬼冢九条命狱卒自她腿上缓缓割下肉来。
一次割得并不多，割下一小块，便放到她眼前晃荡。
那肉也是红彤彤的。
逼着她看清后，便往墙角一扔，墙角栓着的护犬便会急不可待的张嘴吞下
她的泪滑落下来，惹得小桃着急询问：“姑娘，你怎么哭了？”
她慌忙摇了摇头，刚准备开口安慰小桃，却忍不住大口干呕起来。
小桃连忙放下筷子为她拍背。
半晌过后，柳一一才止住干呕，却不敢再看桌上的菜，只苍白着脸，虚弱对小桃说道。
“小桃，我吃不下，你将菜撤到膳房去吧。你在膳房多吃点，不用急着过来。”
小桃犹豫着将菜撤了去，看向柳一一时，柳一一总对她报以安慰的笑，示意她不用担心。
“拜见主上”
隐卫不知何时已来到龙井身旁跪地禀报。
“说。”龙井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柳姑娘今日早膳未用，午膳用了小半碗白粥，两筷子青菜，晚膳用了半碗菜粥。”
龙井皱了皱眉：“膳房送去的那些吃食呢？”
“未曾动过。”
龙井眉头皱得更深了，继续问道：“做了些什么？”
“晌午就寝了半个时辰，起身后就一直坐在院中看樱花树。”
隐卫禀报完毕，等待龙井命令。
“行了，你去吧，小心看护。一有异样，立刻来报。”
龙井吩咐道。
“是。”隐卫说完便飞身离去。
龙井眼神忧伤。
“一一，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为我不值得。一一，我的一一，我该拿你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