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发老者
六川之上,凡人和修士共存。
四海绵延,不知其几千里也。
阳洛县,原是一个极为贫瘠苍老的城市,历史更迭,朝代变换,它始终未更改过名字。
它萎缩于群山之间,如同到了耄耋之年,奄奄一息。直到唐国崛起,阳洛县成了前往其都城的必经之地,它一下就恢复了活力,行商脚客,文人旅者,络绎不绝,连带着周围的巍峨群山也焕发出新的生机。
照微河旁,太阳升起,金色的城门缓缓打开,一批批的行人涌入又流出。
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六川以北渭河为界,东方有唐,靠山临水,通通发达,是天下最富贵丰饶之地。西方有蜀,剑士之乡,一缕道心拂轻尘。南方小国林立,丛林狂生,巫术奉为神明。北方荒蛮,各部落为求水源和玉石,互相掠夺,常犯我唐国边境。时人互称为东唐、西蜀、南疆、北域,而那北域人甚是可恨。”
集市上,说书的老头儿胡子吹得老高。
女孩看他摇头晃脑,像只松鼠,便忍不住吃吃的笑,她咬进一口山楂果子,糖霜就落在地上,透过人群,她瞧见空隙中有四个黑衣人正在四处张望,她心里来了主意,忙吃完最后一口山楂果子,向那几人走去。
女孩笑眯眯道:“几位大人可是在找客栈?”
那四人警惕的看着她,女孩又道:“我知道有家客栈又干净又隐秘,是这阳洛县里最好不过的去处了。”
女孩示意几人跟着自己走。
四人狐疑片刻,见她只是个普通凡人,长得又瘦小,无甚厉害之处,便决定跟着她走。
穿过熙攘的长街,直拐入一处巷口后,又行了几十步路,一行人才来到目的地。
女孩笑开了花,对几人介绍道:“客官,您别看咱这地其貌不扬,但外面有的我们一样不缺,更重要的是僻静,价格比外面便宜了至少三成,在寸土寸金的阳洛县您是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实惠更安静的客栈了。”
大门嘎吱作响,云来客栈的牌匾斑驳发锈,檐墙上随处可见不知哪来的划痕,地面也总带有种奇怪的污迹般的黑。
站在女孩身旁的一人打量了一眼这破破烂烂的客栈,不发一言。他对身后的人点了点头,随即踏进了屋。
女孩便笑得更欢了,嘴角几乎咧到耳朵旁,一边向客栈里头的人招手比了个四,一边又赶紧把这好不容易拉来的客人往店内迎。
罗季盯着马厩里的马发了会儿呆,见女孩又拉进来一匹马。
女孩笑道:“阿季,你瞧,今儿个我可赚大发了,来了几个人,我啥也没干,就给了我一两银子。”
她向罗季摊开手,笑得合不拢嘴。
罗季揉了揉她的脑袋,有些宠溺地笑道:“那还不快收好,当心被辛娘晓得了又给你没收了。”
女孩将马牵进马厩,哼了一声,道:“我这次肯定不让她知道,这都多少年了,我拉进来的客人不说这个数,也得有这个数了吧,还不让我存点私房钱,也忒黑了点。”
她比了比双手,满脸愤懑,却是可爱至极的少女模样。忽然瞧见马额上金灿灿的当卢,她惊讶道:“阿季,你瞧,这马儿头上好似一只活着的燕儿,就像要飞出来一样,真好看。”
她摸了摸马儿的当卢配饰,好奇是不是黄金打造的,就要去掰,马儿即刻要嘶鸣,被罗季一把拉住,罗季严肃道:“又掉钱眼里了,这东西也是你掰得的?”
女孩嘿嘿一笑,道:“不是好奇嘛,万一真是黄金打造的,咱不是可以发笔小财?”
她搓了搓手,还欲去掰,罗季按住她,正色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前吃过的亏你莫不是又忘了?篱儿,等客栈的营收稳定了,辛娘肯定会给你发工钱的,你这小毛病再不改了,迟早辛娘得给你剁了。”
女孩努努嘴,道:“知道啦,我两只耳朵都知道啦。”
突然,她怪叫一声,道:“呀!这马儿怎么流血了?”
罗季连忙低头去看,又用手摸了摸马背,摇头道:“这不是血,是它的汗,你看。”说着,罗季就让女孩看自己的手。
女孩更加惊讶了,道:“这世上居然会有流汗像血的马儿,神奇,真是神奇。”
忽然,她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你说那些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啊?专挑没人的地方走,我看他们东西多,就忍不住去问了几句,居然还真是在找客栈,而且这么大热的天,几个人又是戴幂篱,又是蒙面的,生怕别人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似的。我刚才从前院过来的时候,听见辛娘给王叔说那几个人要求住二楼最角落里的厢房,四个大男人睡一间?既然愿意给我一两银子的小费,也不像住不起四间房的人啊。”
罗季听了,沉吟道:“你既觉得奇怪,便也不要去问和好奇,自做好自己的活计便是了,我只叮嘱你一件事,这几个人是我们这种平民招惹不起的,你明白了么?”
女孩愣了愣,见罗季是少见的凝重,忍不住点了点头。
两人直到几匹马儿吃完了所有粮草后才离开。
客栈大堂内,辛娘正杵在柜台上打瞌睡,店内只剩零星吃饭的几个客人,跑堂的张二也不知去了哪里,女孩见此便是坐不住脚,朝罗季努嘴示意想去街上逛逛,罗季对她摇了摇头,女孩会意,无声朝她传了个口型。
谁知,脚刚一临近门槛,便被辛娘叫住:“苏篱,去哪儿呢?”
女孩顿时立住脚,转头笑道:“我今儿个才拉回来一间房的客人呢,我还得再去看看有没有人来住店的。”
辛娘道:“不用去了,衙门里来人了,说今儿个有恶徒进了城,让小心防范些,你先去厨房帮你李婶的忙。”
苏篱只得答应了一声。
云来客栈位置偏僻,除了零散的一些老主顾会来吃饭外,住店的基本都是要人去街上找的,即便招揽到了客人,一旦看到客栈这外观也基本要打退堂鼓,辛娘时常叫嚷着穷困,也便不想着去修缮过,所以苏篱也没指望去拉到客人,见偷懒的计谋不成,她不禁有些蔫头耷拉。
随即,门外出现的一道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苏篱瞧见了他身上的布袋,直觉像是看见了沉甸甸的银子,她迎上前去,随即恢复日常待客的殷勤模样,满脸堆笑地道:“老爷爷,您快请进,是吃饭还是住店呐?我们这儿虽说是破落了点,可要啥有啥,又干净又好吃,来过的客人没有说不好吃不好住的。”
老人满头白发,却精神抖擞,见到苏篱,不禁呵呵一笑,随着苏篱的安排落了座。
老人望着苏篱,笑道:“可老夫没钱呐,丫头你看,我能不能用一个故事换你一顿酒饭钱?”
苏篱指着老人的布袋,以为他是嫌贵,便道:“老人家,您不用担心,您四处去打听打听,方圆百里再也没有比我们还便宜的店了。”
老人微笑不语,扯下布袋放在苏篱面前,苏篱疑惑的接过,布袋轻飘飘的,她用力倒了倒,竟空空如也,心中奇怪:“莫不是看花了眼,我刚刚明明看见了鼓鼓的银子形状。他虽然不着锦衣华服,可也衣着整齐干净,不像是个要饭的呀?”
于是她瞧了辛娘一眼,见辛娘一点反应也无,便道:“老爷爷,咱这是做的小本生意,若人人都像你这样用故事换饭钱,那咱这客栈的伙计和掌柜不都得喝西北风嘛,要不您先去用你的故事换几个铜板来再吃?”
然后她凑到老人耳边悄声道:“回头我给我掌柜说给您申请优惠价。”
老人哈哈大笑,道:“你这丫头,真有点意思。可我这故事也只有你愿意买,若去了别处我还是得饿肚子,这又怎么办呢?”
苏篱心道:“这怎么还讹上我了呢?”
可来者是客,客便是爷。面上就不能露出半点不快。
苏篱摊手道:“可我一点也不喜欢听故事,而且我也没钱。”
她在客栈做活只够抵这里的房租和吃食,辛娘可一分工钱都没给过自己。
老人却自顾自地道:“你可有听过灵药师?”
苏篱正准备说没有,罗季却上前挡在了苏篱面前,颇为豪气的扔下一堆铜板,对老人道:“我买!”
“阿季,你疯了?”苏篱望着桌上的一堆零散铜板,就觉得心痛。
罗季道:“老人家,您别为难她了。”
苏篱只觉得莫名其妙,这阿季是吃错药了么?突然又转念一想,她都没有啥钱,阿季这钱又是从哪来的?难道是偷辛娘柜子里的?正要问她时,就听到老人对罗季道:“哈哈哈。你这丫头倒是爽快,不过我这故事,也须得这丫头和你一起听才行。”
罗季道:“那是自然。”
苏篱皱眉准备向辛娘告状时,却被周围的景象吓了一跳,辛娘趴在柜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店内吃饭的客人也都无一例外地趴在了桌上,而客栈的门不知是什么时候被关上的。
苏篱不禁一脸发怵的望向老人。
老人笑看着她道:“放心,他们都没事,老夫只是使了点术法让他们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睡一会儿,等到你们听完故事,他们便会醒了。”
苏篱只得吞吐道:“是是什么故事?”
只见老人指尖在空中一点,一团雾气便腾空,呈现出不同的画面来。
山林间动物飞跃,城镇中人群攒动。
云烟雾饶间仙人飞行,各种精怪穿梭其中。
苏篱看得好奇极了。
老人缓缓道:“天生万物,自有造化。人为其灵,却寿命有载,纳天地元气,运道隆昌,便贪恋浮世,或痴执、愚妄、仇怨等。由此,世人便开始追寻永生之法。这些人后被世人称为修士,但千年过去,修仙术士者数万,无一可长生者,而留存于世间的修士也渐渐分出了许多流派,如道师、灵药师、法师等。
其中,道师以西蜀卿云仙山为正宗,灵药师以静虚门为傲,法师以北域万象宗为尊,因道师、灵药师、法师皆源自道术,也被世人称为修道者,其他还有巫术先锋南疆天山门、巫宗等则隐秘不可寻。
而修炼人数最多的道师、灵药师、法师则在修仙认知上有所不同,道师尊崇道法自然,天地自有规律,对长生一事不强求,而灵药师和法师则以人为尊,认为无尽长生为成仙成神者之门。”
苏篱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强打精神,做侧耳倾听的模样。
老人以为她兴致盎然,便兴奋道:“秦桑楼你可听过?”
苏篱道:“大名鼎鼎的秦桑楼,我们唐国人谁没听过,闻名天下的大医师孙笑笑可不就是从里面出来的嚒,据说现在是陛下的太医院长。而且秦桑楼悯怀天下,常义诊救助穷苦百姓,我们都很尊敬佩服呐。”
老人叹道:“可惜了,那孙笑笑虽贵为天才般的人物,可于修仙道法一事上却没有一点天分,着实可惜。”
苏篱心中不以为然:“那又如何,人家还是太医院院长呢,一辈子不愁吃喝和名望。”
罗季道:“老人家,秦桑楼名震天下,又出了许多天才之人,那学文的,学乐的,学棋学医之类的,无一不是以进入秦桑楼学习为荣耀,您为何要说他可惜呢?”
“那是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凡入秦桑楼的天才者无一不是奔着长生修炼去的,那出来了的天才者,便是你们熟知的孙笑笑、李国玉、白真真等人物,可那没有出来的,便是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门。”
罗季疑惑道:“门?”
忽然,一道狂风大作,吹散了雾气里的景象,缓缓露出来一句诗文:
“静虚门御秦桑楼,风宿山中雪眠崖。
飞天断月千重骨,一朝得道换长生。”
罗季心中一动,道:“这是什么意思?”
老人不答,看向苏篱。
苏篱此刻已出了神,没有在意罗季和老人的对话,只盯着雾气里的诗文发呆。
老人对苏篱道:“老夫乃静虚门中寻眼人,观这丫头于修炼术法上有世人少有的天分,特此来邀往秦桑楼一观。”
罗季还欲要问,那老人却突然化作一缕烟雾在二人眼中消失了,只余空中留下一句:“苏篱丫头,我过两日来接你。”
只见老人消失后的桌面上,出现了一枚掌心般大小的剔透通滑的白玉,苏篱拾起白玉,那白玉上便显出苏篱的名字来。
苏篱摸了摸白玉,好奇道:“阿季,这玩意儿值钱不?”
罗季不答,默默出了会儿神,喃喃道:“静虚门御秦桑楼,一朝得道换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