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3.25】

    林可继续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人鱼先生。鱼鳔上有很多油一直是熬胶最大的麻烦，如果不在开始去掉油，最后做出来的成品不光用起来不方便，还容易腐坏。但不够肥大的鱼鳔里也取不出多少胶来，这是个矛盾。林可试过很多办法，用刀子刮，用水洗，用火煮，用盐泡，她还用过草木灰。

    最后的流程大概是先洗好刀子刮一遍，煮好晾凉再刮一遍，毕竟草木灰用完以后太难洗干净了，她干活干得腰酸背疼。尽管如此，出来的成品仍然不如人意。

    确实应该承认，小岛上气温不算低，林可也不怕火，所以她很久才想到鱼冻这件事。洗碗或者做鱼冻都是要冰箱的，天气冷时油凝固了，倒垃圾都比夏天省心。她有点沮丧：“如果能有冰块的话，你做鱼胶会更方便一点。”人鱼先生听完她的解释，想了想说：“海水不行吗？”

    奥德修斯的理解是，女孩只需要有冷的，不一定是冰块。林可琢磨了一会儿：“海水不够冷，再说，要拿到陆地上来。”毕竟在水里不能做鱼胶。奥德修斯点了点头，又想了一会儿。

    “我知道一个地方。”

    离这里不远有个海沟，大概三百米深，在最底下有一小片半海藻半珊瑚的藻丛，蓝尾人鱼叫它胶藻。它的枝干是半透明的，里面是类似水母一样的水晶荧光物质，黯淡的蓝白色。折下它的成熟枝后，就会挤出来一种包裹的胶体，人鱼们用它治疗骨折。而未成熟的那种很冷，更像液体，挤出来会弥漫在水中，要很小心，不然容易冻伤。只是因为它的冷气拿到岸上很快就散完了，数量又太少，奥德修斯没有考虑过用它保鲜。

    林可说：“听起来可以。”她有点犹豫，没有见过不知道是怎么样，如果拿回来不能用，会不会太耽误人鱼先生。其实鱼胶已经很好，人鱼先生的意思是可以了，只是林可总希望还能更好一点。奥德修斯明白她的意思。他说：

    “我可以带你去。”

    林可愣住，人鱼先生的神情仍然是那样，和将权杖抵在她喉咙上时别无二致，在月光下寒冷得淡漠。然后林可结巴：“好、好的。”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加这句话：“谢谢人鱼先生！”她觉得自己是个蠢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声音扩散在空中然后消失，会让人有种错觉根本就没说过。但人鱼先生仍然没有表情，点点头转身。真是太好了，不会觉得尴尬。在跟上去的时候，林可猛地捂住嘴，让自己不要咧嘴起来。

    奥德修斯知道自己有些心软，这本来不应该。但这女孩和他所有的族人一样，用那双眼睛看着他。一旦奥德修斯确认女孩无害——这种倾向随着时间流逝，正在越来越深地倾斜他的天平——二十年来，他早已习惯于照顾他的族人，为他们隔绝一切危险，保护他们安全和快乐。

    这女孩和他照顾过的孩子们没有什么两样，年纪很小，害怕不安，现在回忆起她将自己埋在沙子里睡着的样子，像只找不到同伴，流浪的幼鱼。她被他威吓，很快又发现他可以依靠，就小心翼翼地靠过来，牵着他的袍角。奥德修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毛病，二十年的惯性太过强大了，他警觉起来，不想管她，但是，幼鱼既看不到可疑的地方，又乖巧聪明，帮了他很大的忙，还看着很可怜。

    第一次将照顾分到别人身上的奥德修斯也觉得有些无所适从，女孩和他族里的那些小姑娘完全不同。他有时会想她的族人在哪里？她看起来被照顾得很好，虽然明显比起独居她更习惯群居，但她自己一个也可以过得很好。她为什么会从天上掉到海里？女孩走进海里时，惊讶又开心地看着他的双腿化作鱼尾。奥德修斯觉得自己的尾巴哪怕晃荡两下，在她眼里都跟个新奇的玩具似的。

    她什么都没见过吗？照顾她的那个族长简直该死。让这样的一个孩子……奥德修斯微微一梗，没有再想下去。

    他没理她，指了方向：“跟我来。”

    林可意识到人鱼在水里游得有多快，她拼了命都追不上。这不是她穿着衣服下水的缘故，是人鱼先生游得太好了。为了看得见，他们沿着海水上层游，冰冷的海水被月光染得洁白，还能看见在水中飘散的尾纱。好漂亮，林可只在那个夕阳下见过人鱼先生的尾巴，她第一次这么近看。好漂亮。冰蓝色的鳞片在水中闪烁，尾纱向花一样绽开，人鱼先生在海水中向后掠去的发尾，河流一样温柔。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冷淡的金色一闪而过。

    林可努力跟上，觉得自己在水里扑腾的样子就是个小胖头鱼。然后才意识到人鱼先生是停下来等她。人鱼先生在水中张开口，声音用一种奇妙的介质钻入她耳朵里。

    “没在晚上下过水？”

    林可有点不好意思。确实没有，她觉得可能是一开始没找到人鱼先生的方向游错了路，被他发现了。她很害怕的，在陆地上和在海水里完全不同，四周都是水，好像要把她淹没。虽然淹不死，这种压力的恐惧感还是有的。

    奥德修斯看着女孩想了一会儿，他有点不舒服。女孩是海族，怎么游得这么笨拙。奥德修斯第一次看见女孩游泳。噜噜是海豚，只要是海族就是它的好伙伴，它不放在心上，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奥德修斯——女孩不擅长游泳，更喜欢生活在岸上，昼伏夜出，不像是海族，更像陆上的人类。

    奥德修斯本以为女孩不下水是因为被他警告，但明显不是。这样一想，之前的疑虑就又涌上心头。他知道自己应该让她回去，自己去取胶藻，但之前的警觉和这种不由自主的怀疑都令他的声音冷硬。“跟着我。”他要再看看她。他能看见女孩有点委屈，不知道自己哪里触怒了他。他不再想，继续向前游。

    他能感到女孩在他背后发抖，但还是跟着。奥德修斯不由自主又想起那只来牵他袍角的幼鱼。他要自己不再想，专心辨认道路。海水逐渐变深了，到月光也照不到的地方，下面是一道狰狞的裂隙，黑黝黝的，像能吸收一切光线。女孩已经看不见他了，都在瞎游，在她偏离方向时他就打过一道水流纠正她。要下降了，奥德修斯停下来。女孩扑腾着手脚，他又想，可能她是个混血的海族。

    奥德修斯没见过混血，很多海族都是混血，他应该第一时间想到这个。但他离世界太远，心中只有自己那小小又颤抖的族群。这种事情，他应该第一时间想到。女孩说自己是学徒，如果可信的话……那些被卖去做实验的魔法师学徒，听来的故事，在他的回忆中翻滚。女孩要撞到他身上时奥德修斯用水流轻轻推开了她。

    “要下去了。”他说。女孩哦了一声，眼睛都没看对方向。她似乎有点能适应了，根据水流和其他细微的地方来判断位置，她真的像只刚出生的幼鱼一样。他说：“跟着我。”他将一枚水刃向她伸去。

    林可在黑暗中摸到东西，很突然，有点薄薄的，虽然流动着，很明显和周围的海水不一样。和人类和陆地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是冰冷的。林可很害怕，她连人鱼先生的呼吸都感受不到。她抓住了那片水，周围还有细细痒痒的线条——是人鱼先生的头发，它离她这么近吗？林可现在很后悔跟人鱼先生过来，不过她又觉得有人鱼先生陪着应该也还好。就是心脏一直跳，跳得厉害。

    她努力装作高兴。“好的呀，麻烦你啦，人鱼先生！”

    人鱼先生没有说话，水片扯了扯，力道向下。林可觉得自己被拉着向下，速度很慢。在看不见的大海里，除了涌动的水，无边无际的冰冷和黑暗。她觉得自己在向深渊下落。林可一个哆嗦，赶紧闭上眼睛，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然后她撞到石头。

    她吓得一个哆嗦，她都不知道是石头。是人鱼先生说：“是石头。”林可以为自己撞到怪兽的嘴巴。人一旦闭上眼睛还容易胡思乱想，林可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压爆。是的，人类不能下水，不过她都游这么久了，要死早死了吧。她发着抖，另一只手紧紧捂住眼睛，他们似乎贴着岩层，在向下游，压力越来越重，像四面涌来的钢墙，要把林可挤扁。哪怕是在夜晚的水里，光线好像也会变化，林可以为足够黑了，但她越往下，好像还会越黑。周围的水流搅动起来，她知道是人鱼先生，水一层层地转着圈裹挟他们向下，将周围的障碍物和气泡全都挡开。直到林可感到手指缝里透来的光线——

    她讶异地露出一个手指缝儿，整个洞壁已经在不知何时变得幽蓝。实在是好难以想象，深海里会有这样的光芒。林可看到人鱼先生在她身边，他在看着下方，神情冷淡。好像哪怕天塌下来，都不会让他动容一瞬。啊，这样一想，哪怕自己去的是火山口，林可都觉得自己会很安全。

    她还是拉着水片，但现在可以自己游了。林可突然对刚才怂了的自己很羞愧，下来前人鱼先生突然很冷漠，大概是烦她。她会努力想更多东西给人鱼先生的。她向下动了动腿，要在这么深的地方游真的很累，林可马上就觉得自己的肚子开始饿起来。

    真厉害啊，人鱼先生。

    他们游到了底，然后顺着光源一路前进，深入地底洞穴。林可又开始紧张了，不过人鱼先生在旁边，她安慰自己，去哪里都会没事。周围都是狭窄的石头，像两面墙，上面布满零碎的发光的青苔。林可有点好奇，不过没有去看。他们很快到了目的地，绕过一个拐角以后，她看到迎面而来的一片海藻。

    “哇。”林可说。

    那很难相信是海藻，它更像珊瑚，通体莹润，冰雪而就，但枝丫却是柔软，随水漂流，如同伸展的柳枝，或是柔发。它们一片地散布在洞穴中，像是一片柔软的草丛。

    不过当你进去就会发现这和草丛有点差别。它还是很高的，用森林来形容可能更贴切。林可轻轻伸手碰，它摸起来的感觉有点儿像芦荟，里面盈满汁液。胶藻一株就有林可人高，晶莹剔透，游在里面像游在冰雪之国。不过人鱼先生连头带尾有三米多长——怪不得他腿那么长——游在海藻中，像游在小人国的世界里。从这里望去，一片苍蓝。

    然后他停下来，从这里的深处，有些海藻的枝丫看着格外不一样。更蓝、更细弱、更浑浊而冰冷。人鱼先生说：“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