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3.19】

    有水波在月光下如潮浮涌，当它闪闪发亮，沿着砂砾与砂砾之间的间隙涌入岸上，一直蔓延到石头边时，林可都从没想到，水居然有一天能成为她的锁链。再说一次，她把自己埋在沙子里只剩个头真的愚蠢。她躺在沙子里时，只觉得冰冷的海水淹没了她，只剩个鼻子，林可喘息一声，然后它们又顺从地褪去，只留下浸透了她衣服的那些。水流捆绑她的身体，如同铁链。除此之外，那个声音还在问她。

    【你是谁？】

    那像梦境，随着海流的沙沙。她无力抗拒这声音，她没有任何意识去反抗他。她说：“……我是林可。”每一个音节的发出，她都感觉到那根金色的权杖。尖端冰冷，抵着她的皮肤。她应该是要发抖的，但连这种发抖也没有办法反应。男人安静地注视着她，那双眼睛几乎是静止不动的。当看久以后，林可甚至意识到他的两边眼角都有一粒微弱的碎金。

    那很奇怪，不是吗？人类不会长得这样，妖魔，妖魔也……如果是妖魔，林可想起梦中的那只穷奇。所以，她会被吃掉吗？

    她连这种惶恐也升不起来，她是待宰的羔羊，在水流与权杖之间，等待审判。林可喃喃地问：“我会被吃掉吗？”

    男人仍是注视着她。当他第二次张开嘴时，她注视到他露出的隐约的牙齿，那是尖利的而不是人类的牙齿。林可有经验，这种牙齿撕咬起来很快很利落，若是对着喉管，可以一击毙命。……不过她还是希望用权杖插入心脏，或者眼眶，可能、可能这样的话，会死得快一点，就不会太痛苦。【你来这里做什么？】

    林可没有回答，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到这儿来。于是她得到了第三个问题：【你在沙子上做的，是什么魔法？】

    林可面露惶恐。她没在沙滩上摆什么魔法，除非那个法阵一直跟到这来。那……那尸体和妖魔林可，也跟到这儿来了吗？大约是因为她还不回答，男人的脑后头发微微而起，夜幕中浮出一片水雾。林可看到那是三个字母：“sos”。水雾张开一片绮丽的影像，它们在月光下闪烁如虹。

    “那……只是求救……”林可喘息着说：“……我只是想求救。”

    她并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流下来，也许是因为声音终于减轻了控制的魔力，开始能够有自己的力量操控身体。可是就连眼泪也不能够操控，它们像一颗颗露水，在她的脸颊上微微浮起来，也许只要男人一个动念，它们就能回到她的眼眶里，用更可怕的方式。

    林可知道妖魔是怎样的，它们嗜血无情、残忍而自私，它们并不将人类甚至是妖魔看做是同伴，只要展示软弱，对方就可宰割。可是这种事情，无论妖魔林可怎样嘲讽咒骂，她都做不到。她说：“请不要……”男人仍在月光下注视着她，如同一尊神像。

    林可想她是睡着了，梦中只有声音：【离开。】

    【离开。】

    她睁开眼时，已经天色大亮。她的意识模糊，然后突然清醒。火灭了，沙子干燥，一切都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样。但这个梦也太奇怪了，从没见过的场景，从没见过的奇异的男人。林可爬起来，疑惑地四处望着，就连背包也仍在原位，没有任何被人动过的痕迹。等一下，她猛地想起，跑去沙滩上看时。

    果然，沙滩上的石头已经全数被扫乱了，sos已经变成了一摊乱石，林可的力气很大，怕海风将石头刮走所以她都是选用一人合抱的石头。她站在那里，哪怕砂砾一片干燥，看起来松脆得像一片晶莹的面包屑，但是她明白，有人来过了。

    昨天晚上不是梦。林可打了个寒噤。

    =====

    林可下水时一直担心这个神秘男人再出现，但她毕竟还要填饱肚子。她是有试着往树林里走走，但岛屿很小，除了可点燃的木柴和一些椰子树，看起来没有任何可以吃的肉。林可爬上石头眺望远方时能遥遥地看见对面的岛屿。那个看起来大点，也许有食物，可要游过去，下水，也许还不如快速在水里抓一些鱼。那个男人明显是随着水出现，还有昨晚那个声音。既然知道这不是梦，没准这个时候，他就在水中盯着她。

    他没杀她或者吃掉她，林可应该感谢他。他应该是放过了她，让她离开，可是林可也不知道到哪里去。这样会操控水的蓝血人她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她甚至怀疑自己可能掉到了大海的另一边。谁知道呢？没有地图，没有方向，什么都没有，哪怕她越游越冷，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到南极洲还是北极洲。

    很明显，无论如何，林可都没得选。

    林可设法游到了岛屿的另一边去捉鱼回来，这让她真的很饿。这一次她没敢丢垃圾，将鱼骨头和碎肉埋进了小树林边的土里。最难的难题是她不知道要不要换个地方挖洞睡觉。她换了，找了一堆叶子来盖住自己的脸，藏得更深。但当她半夜被声音唤醒时，男人仍旧站在她面前。

    权杖仍旧指着她的咽喉，冷香侵入鼻端，但这回男人站着。声音仍在，她手脚发软无力，瘫在叶子里，这没有比昨天更好些，因为水流组成的绳子在叶片的触感下更清晰冰冷地捆着她的四肢，包括脖子。哪怕她动一动，绳索便勒进肉里。她的状态仍然是如梦似幻的，第二次有经验后更能感受到这种缥缈，如在云中，声音侵入她的大脑，她睁着眼，看不到天上的星光。她的眼睛里只有他的眼睛，他说话开合的青冷的唇。假如他有所要求，她便要应。

    【你没有离开。】

    “抱歉……”林可完全没有力量去反抗它。她甚至无法撒谎，内心想到什么，就说出什么。“我不知道怎么离开。”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里。林可心中还有一个小角落能隐约地想起，因为多年来和妖魔林可的相处，其实她并不在意被这样捆绑着逼供。妖魔林可的话比他恶毒一万倍。男人没有杀她，这就足够。

    男人沉默地看着她一会儿。

    【你是什么？】声音在浮涌：【我看到你从天上掉下来。】

    她只能不由自主地回答：“我是……”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她将自己当做人类，但这个身体的血脉流淌，永远也摆不脱。“我是鲲鹏。”

    她是突然意识到，男人可能一直都听不懂她的话。因为她是听不懂他的话的，只是他的声音似乎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以一种奇异的状态被她理解。男人再次沉默了很久，今夜的月光明亮些，他低头盯着她的时候，神情冰寒，蓝眸如渊似海。她脖子上的水流突然收紧，勒得林可喘不过气来。男人就站在那里，冷漠地看着林可窒息地喘息，她甚至没被命令动弹。

    叶片哗啦啦摩擦，摇出求生的响。直到林可意识到绳子突然松开，她只能扶着脖子，猛然大口喘气。心脏在耳边跳得几乎爆裂，死亡的阴影威胁着她。

    【你不被允许捉鱼，这是我的族群的财产。】男人最终说：【给你两个日出，离开。】

    他转身离开了，月光洒在他的头发上，海潮汹涌，歌唱着迎接他。水流从林可身上褪去，像雨露浸润大地，它们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柔软地渗入泥土深处。林可撑起身来看着，月光下，他逐步走入大海，金色的权杖与晶蓝的耳鳍，光芒交相映辉，直到白袍飘在海上，一下旋转后，沉入水中。

    如果想到自己无意中闯入了人家的领地，林可被赶走也无话可说。天亮后，哪怕内心惶恐，她还是努力收拾起东西准备离开。背包是不能浸水的，林可设法烧断了一棵树，把中间烧空做成独木舟。只要小舟不考虑一天到晚坐人，对它的要求就不必那么苛刻。

    林可又设法收集了一点食物，树林里的许多椰子。至少它们是淡水，也可以补充糖分，可以在吃完它们之后再开始吃巧克力。第二天日出时她推着木头下了水，她其实是发抖的，她落下来时一直朝着陆地游，还不那么怕，现在她是朝着太阳的方向游。那又怎么样呢？太阳东升西落，无法一直地为方向参考。林可知道自己实际是走投无路，游到看不见陆地后，身边就是一望无际的海。

    还能看见小岛时她回头望了一眼，她不确信自己是不是看见那柄权杖浮在水面上，发着金色的光。

    林可觉得自己一定是个笨蛋，她偷偷摸了一条鱼走，摔晕了丢在背包上，游到看不见小岛以后才敢吃。没有燃料生吃鱼的感觉别提多难受了，她还不小心吃到苦胆，差点吃哭。游出来以后她就感觉到，那片小岛和鱼群的确是男人的财产，因为大海中明显和她认知变得一样，再也没有这么丰富和易捉的鱼群。

    她觉得自己是笨蛋，是因为她没注意到自己游入了暴雨区。海中的光线变得越来越黑，她不知道时间，还以为到了晚上。晚上她是害怕的，四周一片漆黑。她想上船去待着，然后她才发现，海流在带着她往闪烁雷暴的云团去。

    来不及了，林可无法抗争大海的力量，整片雷暴云团像一个漩涡，像一头狂怒的巨兽，掀起狂风巨浪，将所有能抓到的东西都卷入身体深处，搅碎磨渣。林可在暴躁的海中尖叫，抓紧小舟，随着它上下抛动。她想变鸟飞走，但已经没有机会，她想跳水，可是也没有足够的力气挣脱旋涡。背包不小心脱手被海浪卷走，林可甚至愚蠢得想要伸手去捉，一下松懈后，她便被抛入海里，小舟撞在她的背上，然后海浪吞没了她，淹入大海深处。

    林可没有力气挣扎了，她像一只蚂蚁，在洗衣机滚筒的正中心。她游不上去也离不开。在被旋涡转晕之前，她想，如果还能活着的话……

    怎么样呢？林可也不知道。她昏迷了。

    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躺在沙滩上，石头后，身体埋着沙子到脑袋，背包放在旁边。星光灿烂，一切如同梦境，不过衣服上还有一些她的呕吐物，所以不是梦。

    林可摇摇晃晃地坐起来，她想她的骨头可能被船撞断了。或许没有，因为外表看着没什么变化，只是里面撕心裂肺地疼。她坐在地上喘气，然后转眼发现身边还摆着两条鱼。

    活蹦乱跳的，鲜美的，肥嫩的鱼。月光吹起了海风，也将那个声音吹到沙子上来。

    【一天，两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