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九
早上八点上班,单阿瓷七点半就到了。她穿着一件棕色牛角扣大衣,里衬的白色花边叠穿在外面,栗色的卷发随手扎了个马尾绑在脑后。带她去办公室的老师频频回头看她,末了找她画了个图纸,自己去裁缝店做一个。
她的办公室在二楼,没跟主班老师们在一个办公室里,是单独设置的一个,跟两个副科老师一起。
三个人的中型办公室,人少舒服。她想。
新上任的一天没什么事做,领导的排课还没有下来,她索性用一上午的时间看了几章授课书,做了几页教案和思路疏导。
下午便开始着手准备长篇的上册翻译工作。
短篇也不着急递过去,她现在不缺钱,不急着拿稿费,想再仔细过一遍。
昨天晚上她也想了很久,独身一人去莫斯科还是太危险了。对方几个她一个人毫无还手之力,还没等杀他之后快,自己就先身陨了。
非要练出金刚的铁拳,兔子的速度,缜密的计划才能顺利捅烂他的肚子。
单阿瓷看着桌上一段段熟悉又陌生的俄文,她思考着,越想眼睛越红。下笔的速度也不由得加快,笔下的纸张都尚有破碎的前兆。
她不出声的说:不急一时。
五点下班的时候,单阿瓷收到了来自前面桌张老师的投喂,一小包杏仁饼干。说是下午上美术课的时候三班班主任给她的。
“谢谢。”
“客气什么。”
单阿瓷去了趟中央大街,那儿有许多她需要用的东西。本来是昨天打算去的,结果误打误撞的碰上群殴,一下给耽搁了。
她一直惦记着母亲的生日,只是想起一次心便痛一次。很多午夜惊醒时想就这样遗忘也是好的,可每每都做不到。
她无法忘记当时母亲弥留之际的不舍与痛苦,她眼中甚至还有愤恨与不甘,不甘就这样轻而易举的死去。
可单阿瓷读不懂她眼中愤恨的由来,她想说什么,母亲已然无法开口,只紧紧抓着她的手。
她在中央大街准备了许多的面粉和巧克力,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尝试祖父的面包方法。少时偶尔学过一两次,但都搞得鸡飞蛋打,狼藉一片。
今天也不例外。
她端看着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黑乎乎的面包,伸胳膊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无奈的揉揉鼻尖:焦糖味儿的,也挺不错吧。
叹一口气,继而又重新开始揉面。
复而又反的来回五次,终在她即将崩溃之际,还算好的蛋糕胚和巧克力面包就出炉了。她还算满意的看着手里的杰作,心底无声地给自己鼓掌:姥爷见了指不定怎么夸我。
仔细的用奶油装饰了蛋糕,她端着酒杯从雕花侧门走向了后院。
面前的碑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崭新,日渐多了些时间刮过时留下的痕迹。土肧湿润不显,不过又是旧土埋,新土生,慢慢新土如旧土,杂草纷争。
单阿瓷放下蛋糕和酒杯,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看向后面的几颗草片叶子,犹豫着还是没拔掉。
谁又说得清这到底会是谁的再生。
于是端起了身边的酒,她说:“妈妈,这里买不到你在莫斯科常喝的那款,这个也不错,姥姥常买。”
转手绕过墓碑的侧方,一点点地倒在后面的土地上。那片土复而崭新依旧,又犹如刚翻出来的时候。
她拿起手边的火,点燃手里的香。只一抔黄土,插在墓碑的前方。
“妈妈,这个蛋糕我做了五次才完整。”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第一口该给你。”
“难吃了可别怪我啊。”
她分出一块儿最标准的三角形,整齐的摆在前面。又分出另外两块儿,分别放在两边,一边一杯酒。
她呢喃:“姥姥肯定得笑话我了。”
“离这么远”她抹掉眼泪:“你们见面了吗。”
小风吹拂头顶,酒杯作响。
她蘸取一截奶油,点在“传”字的中央。相隔不同的时空,亦犹如点在单传婉的额头。
“妈妈,生日快乐。”
——
这里不如莫斯科暖和,哈尔滨总是很冷。
九七年的冬天尤其冷。
单阿瓷从门卫那里收到一封信,这封信来自青岛,一周前发出。
她摘下裹了一路的围巾,街边顺手买的烤红薯随手放在了左边的暖气片上,桌上角是下午课代表抱过来的作业。
单阿瓷规定了谁是课代表谁的作业放第一个,她看了眼,是赵亚归,高三二班。
丢开目光,她把作业堆稍微往里移了移位置。
张文丽后脚儿进来了,大舒一口气:“哎呀!真暖和。还是咱们人少好啊,一人一个暖气片。是不是啊单老师。”
单阿瓷抬头朝她笑笑:“是啊。”
“诶?你也买了红薯啊!”张文丽一拍手,“这不巧了,我还给你俩带了。”
她看向右侧方,“小万老师这是去代班儿了?”
“是啊,生了。万老师估计还得代一个多月。”
“真是辛苦。”张文丽把脱下的大衣挂在桌前的衣架上,啧啧吐槽:“我光是连着上两节美术课都累,这帮孩子够闹腾的。”
“谁说不是呢。”单阿瓷翻了两本作业,“这俄语一个个写的。”她抬头,也吐槽:“状如鬼爬。”
张文丽:“并且形如鸡爪。”
下午第一节是高一一班的美术课,张文丽没来及吃红薯,随便吃了两颗单阿瓷给她的一盒巧克力就匆匆走了。
阿瓷今天下午没课,批改完作业就收了手。晃晃脖子准备写稿,忽然发现了放在桌边,被自己遗忘了的信封。她呀了一声,赶紧拿起来看了一眼。
“忙忘了。”
信封上只有本市邮编和她自己的名字地址,一边撕开一边想着是谁会给她写信。就在拿出信纸的同时,信封里面突然掉出一朵木芙蓉。
单阿瓷顿了下,捡起这朵干掉的花瓣,忽然笑了。
一看信纸落款:蔻成溪。
凝视许久,她把花瓣平稳地放在了手底下干净的桌面上,而后才慢慢地打开折的整齐的信纸。
——
时间倏忽转回五月。
此时已经春暖花开,领导的排课也下来了。由于刚开始试行,俄语老师不多,就先拿高二的实验。一周也就六节课,不多。
单阿瓷趁着周末的时间,把早译完的短篇给周祺送了过去,这次没说多久就出来了。反正赶着微风整好,她在小超市买了个美登高冰淇淋,一路边啃边散步。
散着散着,风一吹就走到了通江夜市。
这儿离道里巷子不算近,回家有段距离。不过也是极热闹,大家厂里下了班都愿意过来转一转,瞧一瞧。单阿瓷也愿意来凑这个热闹。
她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家里就她一个人,整天冷冷清清的。里面回忆许多,她也不甚愿意长久地呆,去有人气的地方会更好一些。
这也是她选择去学校打发的原因,那儿最有生气。
街边有小摊儿用音响放音乐的,单阿瓷觉得新鲜,顺着人群走过去看,是个卖小礼品的。她翻翻瞧瞧,买了一袋子发带和小摆件拎在手里。
还逛到了卖菜的,她不会做饭,但是买了四块钱的青椒和西红柿带回去。
逛累了,她又顺着风走到夜市的圈外,沿着江景悠悠地散步。
有小孩儿在她身边追逐,她往里面撤了两步。走累了看到前面有靠椅,绕到台阶下面坐上去,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身边全是热闹。
她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旁边,顺手掏了一颗青椒放在嘴边啃。嘎嘣一声接一声,惹得打闹的小孩老往这边窜着看,好奇的想着这玩意儿辣不辣,好拉着父母的手闹着去买。
背后是收音机里轮流播放的流行乐,这会儿正轮到了范晓萱的雪人,小情侣都往这儿聚。旁边的老板也不服软,嘿嘿嘿地从包儿里拿出一个神秘兮兮的音乐带子,放到音响里调到最高音,声儿一响他就知道他赢了。
随着“我的心太乱”响彻整条大街江边前后,本就热气腾腾的夜市一下更热闹了。
周传雄可谓炙手可热,单阿瓷这几天常在学生们的口中听到,也就随口跟着周围的人唱了两句。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越听心底越空旷。
她把这归结于没完成的译本与讲课节奏不完整而形成焦虑的锅。
于是扔掉青椒把,在嚼完最后一口青椒后,她提起买的东西,抬头看着不停闪烁的星星,开口骂了句。
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