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叙话
绾绾出了官府，方才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转而覆盖上一层冰冷。
先前的事情的确有了眉目，不过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交待。
一页薄薄的信纸攥在手中，因主人过度用力而发皱。
绾绾只看过那信纸一眼，心中愤愤不平，抬手便将那页纸撕成了碎片。
碎纸屑在半空洋洋洒洒，四散飘零，又被一阵劲风吹去，很快消弭于视线之中，仿佛不曾有过。
一如有些真相，总能被人轻松掩盖，不留痕迹。
今日绾绾去官府，没有等来有关尤氏母女的供词线索，等来的却是一个替罪羊。
此案便这样匆匆结了，以恶毒侍女私取财物，谋害小姐之名定罪，按临天国律法，午时处以腰斩之刑。
可笑的是，对于这侍女为何突然认罪，作案动机是否经得起推敲，是否有背后隐情，无人过问。
一切，未免太仓促了些。
绾绾一想便觉头疼，抱着小白快步离开官府。
然而，就在她要上马车的时候，一个蓝衣少年阻了她的去路。
“二小姐，我家谢先生邀你过去一叙。”
青衣少年的态度却是恭敬，只是年纪轻轻的冷着一张脸，看上去不大容易好相处。
眼前这个少年，绾绾是没有见过的，可是此番正愁没个出气筒。
她也没搭理，一掀门帘，绾绾就一屁股坐进去，没好气地冷冷冲外面道:“本姑娘有事，没空。”
说罢，便催促车夫驾车。
听竹停留在原地，眉头紧紧拧成川字，握剑的手微微颤抖，眸光肃冷地盯着驶去的马车。
若不是先生一再吩咐他，这二小姐只怕吃软不吃硬，要他务必耐心些。不然，他便是动粗，还怕带不回去一个区区弱女子？
……
街边，另一个巷口处。
“先生，你说那二小姐会来么？”
车内，谢泠一身白衣不染尘埃，此刻闭目养神，那样静静端坐，不似谪仙更似谪仙。
数秒后，如水击玉的磁性嗓音悠然传来。
却只是寥寥两个字:“未必。”
闻月听得一阵糊涂，又问：“那为什么您还让听竹前去？”
谢泠这时才抬眸看他，只淡淡说了一句：“你若去了，她更不会来。”
闻月：“……”
哎呦，还是不问了吧，先生的心思，真不是他能够理解的。
“去朱雀街。”
语罢，闻月便驾车赶往朱雀街，那里是苏府的必经之路。
闻月很快反应过来，先生这是要亲自去截人？
以闻月的驾车速度，马车很快赶到了朱雀街，静静“守株待兔”。
左右也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一辆马车甚是平稳地朝朱雀街驶来。
闻月看了一眼马车上的木牌，朝里道：“先生，来了。”
只因马车上悬着苏府的木牌，是以认得清楚。
“跟上去。”谢泠平静道。
说罢，闻月便驱车赶上。
渐渐的，苏府的马车驶进一条巷子，如此便是避开了人群，只须一盏茶的功夫，便能回到苏府。
只是，马车中的绾绾到底心细，察觉到了后面跟上来的马车，心头一阵不好的预感，方急急催促车夫驶得快些。
车夫哪里敢犹豫，只将马鞭一挥，马儿吃痛，便撒开四蹄朝前奔着。
不过，即便如此，身后的马车还是紧紧跟着。
不一会儿，竟是与他们并驾齐驱。
绾绾撩开车帘一角，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撤回了目光，面容覆上了一层阴霾。
那个驾车的人，她见过！
莫不是他们是朝着那封信来的？
如此，难保不会杀人灭口！
绾绾深吸一口气，暗暗下了决定。
却是起身一把挑开了车帘，将一脸懵逼的车夫推开，自己扯过套在马上的缰绳，尽量保持方向。
左手持鞭用力朝马屁股鞭打，马儿长长一阵嘶鸣，发疯一般朝前冲去。
巨大的惯性使得绾绾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前倾，差一点就撒开了手中的缰绳。她第一次驾车本就勉强，可如此一来，马车随着马儿横冲直撞反而偏离了原本方向。
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认得路的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或许，前方便有生路呢。
那边，谢泠轻挑车帘，却是将这一幕看在眼底。
于是，淡淡唤了一声：“闻月。”
闻月听得这一声，便加快了马车的速度，在距离近了的时候，一个飞身便跃上了苏府的马车。
等绾绾意识到已经来不及，闻月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捉住她的后衣襟提溜起来，便带着人跃上了谢泠的马车。
整个过程，不过区区几秒。
马车尚在行驶中，绾绾难以想象，这究竟是如何鬼魅的速度。
绾绾经他一推，整个人往前倾倒，膝盖重重磕到车底，绾绾吃痛，倒抽了口凉气，只将这人的祖宗十八代都一一问候了个遍。
“你有病啊。”
绾绾慢悠悠地爬起来，胸口愤懑，几欲喷火，可是略一抬头，却对上一双冰冷尖锐的眸子，吓得她把欲出口的话又生生咽下去。
“谢…谢大人……”绾绾强颜欢笑，抖着手行了个礼。
早在先前，绾绾便将这人打听过，知道这人乃是当朝太子少师谢泠，颇受皇帝看重，学识渊博，光风霁月，不萦于怀。
绾绾想不通，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圣人君子，抓自己做什么？
看着她的行礼姿势，谢泠直皱眉。
这小丫头看着倒伶俐，只是也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礼仪，竟与常人不大一样。
且她的手臂一直抖着，似乎很是惧怕自己。
“苏二姑娘。”谢泠颔首示意。
绾绾听到这话，身子一僵，莫名地心虚起来。
糟糕！她方才一紧张，却是忘了，反倒向此人行了仙族礼仪。
循着记忆，绾绾很快转变了姿势，却是一个不甚标准的万福礼。
谢泠眼皮微掀，对她这样举动不甚在意，而是直接进入正题。
“苏二姑娘，想必近几日不太安枕吧？”
清冽而磁性的嗓音直窜入绾绾耳中，好听得让人不容忽视。
她的身子顿了顿，却是很快反应过来，摇摇头，“谢大人所言，晚柠不明白。”
谢泠看她的目光骤然冰寒，声线抬起添了几抹肃杀:“哦，是吗？”
绾绾思考着一番说辞，一时还未反应过来。
旋即，一双大掌过来，绾绾的呼吸骤然乱了几分，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喘息。
谢泠清冷的面上波澜不惊，手中的力道却未卸去分毫，丝毫都不怜香惜玉，审视的冷眸只将她打量，看着弱小的蝼蚁一般。
眸子如黑曜石般幽深，内里有暗流涌动，酝酿着震慑人心的杀机，足以让人胆寒。
周身逼人的寒气将她笼罩束缚，只听得谢泠似笑非笑道:“如此，苏二姑娘可想起来了？”
谢泠将脖颈处的力道控制得很好，让她即便受制于他，尚不至于昏厥而失去意识。可这样一来，又是对一个人身心的极大考验。
生与死，都在这人一念之间。
绾绾脖颈间冰冷一片，所有温热皆被这一只手掌汲取殆尽，这人还真是冷血之至。
谢泠低眸盯着她，能撑这么些时候足以看出她的倔强。那不甘心的清眸同样盯着他，分明内心极度不安，却还是嘴硬不肯松口。
绾绾讨厌极了这审视，双手扣着他的手腕，贪婪地想汲取些许生气，很久才挤出来几个字:“想，想起来了……”
谢泠这才松开手，绾绾无力地倒在地上。
“咳咳咳……”
“可看过那封信？”
“……”绾绾没急着答话，便是她说没有他也是不信的。
于是，点点头，“看过。”
谢泠却唇角一勾，“你说，章平王若是得知信在你手里，会不会杀你灭口？”
会不会杀你灭口？
绾绾心里咯噔一声，脸上血色渐渐褪去。早知如此，她便不应该存着好奇心留下那封信，丢了才好。
谢泠坐起身，沉冷的眸子未移开，似是摸准了她的心思，忽然问：“想活命？”
这话着实问到她心坎里去，绾绾忍不住点点头，又配上一副殷切，可怜巴巴的模样。
心里却是一阵腹诽：这不是废话么，她不想活命，上赶着去送死么？
谢泠依旧淡淡看着她，如山巅寒雪般遗世独立。
若不是绾绾方才经过他一番手段，怕就要觉得这扼住自己脖颈的男子，当真如别人口中那般君子如玉。
绾绾这时便做好打算，若是她今日脱困，从此往后，必躲得此人远远的，最好离开京城，远走高飞。
谢泠沉眸静静看着她，许久才缓缓道：“我给你这个机会。”
……
回到雪苑，绾绾疲惫至极，倒头就睡。
然而，这一觉，却睡得不大安稳。
耳边嘈杂一片，也分辨不清那声音究竟是什么。
绾绾一直前行，九重天上仙云缭绕，而她依旧是那个默默无闻，只想咸鱼翻身的小仙。
走了片刻，不远处传来司法天将的声音：“上神九溟，行事狂悖，屡次挑衅天规，今奉玉帝御令，将尔贬下凡间，悔改认错，劫数不满，不得回天。”
九溟这人，绾绾听人说过，可是此人虽负有一身修为，却行事异于常人，是天界头一个敢质疑无情道的上神。天帝即便再怎么惜才，也终是无法堵住悠悠众口，只好如此惩戒。
绾绾一时好奇，便停下脚步，她想看一看胆敢离经叛道的上神，究竟是怎样的人。
谁知，便是这样的好奇心，种下了日后的苦果。
那时绾绾本欲看看便走，谁知九溟那家伙突然出现在她面前，阻住了她的去路。
“小丫头，就对我这么好奇？”
“那便同我一同下界吧。”
话音未落，绾绾便和他齐齐落下凡尘。
可之后，九溟这厮不知道赶哪里去投胎了，绾绾则不太幸运，不仅弄丢了真身，而且还成了一只孤零零的阿飘。
一想到这里，绾绾就没有办法释怀。
而今日她又遇到谢泠，头一次感到身心俱疲，又气又恼。
没料想，这一番，却再也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