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的名字
第十四章：你的名字
那云通道人又救了弟弟一次，但这次却未曾露面，更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只见那硕大的蜈蚣钻出人群，顺着草丛一路分鬃而去。
弟弟此刻也不顾身上的疼痛和疲惫立马追了上去。
毒虫百足，在杂草之间穿行如风，片刻就已经失去了踪影。
脚下绊住一个突出的石块，他的身子就像捆柴火一样重重摔了出去，等再爬起来时，满目只见荒坟长草，不但不见那蜈蚣的影子，更连半个人影也看不到。
山风拂动林木，夏末初秋的光景映在眼里竟也觉得满目都是凄凉。
其实，树还是那树，山还是那山，但此刻孩子的心里已经无助到了极点，从未如此的绝望过。
分不清眼睛里是泪水还是汗水，总之咸涩得让人生疼，忽一低头，却见细细的黄土之上俨然印着一些奇怪的印记，就像是谁用梳子整齐地在地面上戳了两排对称的痕迹一样。
弟弟心念一动，急忙用污秽的袖子擦了把脸，细细辨认了方向，在后面一步一瘸地跟了上去
太阳从东边往西边不断坠下，眼看又将在山的那一边落下，只不过眼前的山已经不是之前的那座山而已，但太阳依旧还是那个太阳。
阳光被大山挡住，山的背面，黑暗来临得要比那一边更快一些，而且山越大，黑得也就越发的浓重一些。
一株粗大的松树下，一个人坐在弯曲的树皮嶙峋的树干一侧，将手里一只硕大的朱红葫芦平放在地上，葫芦的口斜斜搭在黄土之上。
这人穿着一身已经发白的宽大道袍，眯着眼睛，头上的道髻用一根普通的树枝随意插住，一丝不乱，好像正在等待着什么。
随着日暮的降临，寒意也随之而来。
不远处一垛杂乱的草丛忽而晃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道人抬眼看了一眼，有些不耐烦怨道：“玩够了还不回来？淘气！”
话音刚落，只见长草一分，从中钻出一条红黑相间的蜈蚣来，油亮的鳞甲，灵活的步足随风律动，蜿蜒游走着朝道人靠拢了过来。
这人自然是那云通道人，那蜈蚣便是他所豢养之物。
本来昆虫一类最是无知无识，素来不曾听闻有被人驯服豢养的案例在先，但看那硕大的蜈蚣竟似颇有灵性，竟然能听懂人言一般。
乖乖地、顺从地爬了过来，在朱红色的葫芦面前兜了一圈，却迟迟不肯钻进里面去，竟好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心里仍旧留恋着外面的风光一样迟迟不肯归家。
云通道人用眼角瞥了一眼，嘴角微微含笑，嗤地一声，笑道：“你能有什么舍不得的回去吧”
蜈蚣似乎明白云通道人的意思，低垂了脑袋，蠕动着硕大的身子靠近葫芦口，这才真的收起浑身百十对步足一点一点钻了进去。
这一幕若非亲见，恐怕任谁也不会相信会是真的。
盖好塞子，云通道人这才站起身来，往四周看了一遍。
月影朦胧，长草随着微风有规律地窸窣摆动，除此之外再无异状。
将朱红的葫芦往肩头上一挎，眼望重山的背影，也不知是感叹往事还是在替那孩子惋惜，举步便要前行。
忽闻身后长草里传来一声狼狈跌倒的声音，却没做过多理会，嘴角微微上扬，脚下一紧，他的人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飞掠了出去穿过林木山溪，根本不曾停留片刻，直奔山巅而去
等到一弯新月已经悬在头顶的时候，云通道人好似也已经困倦了，长长伸了一个懒腰，在一方青石之上斜躺了下来，双眼似睁似闭，这便沉沉睡去
此人艺高人胆大，在这荒山野岭合衣而卧睡上一觉到也没什么，对于他来说就像家常便饭一样。
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长恍惚间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让他不禁回想起了很多往事，很多年来都不曾再提及的往事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同样懵懂的少年
夜幕升了又落，山风来了又走，云卷云舒飘荡来去，好似这世间光阴从不回头。
直到阳光错开了树影，完全落在云通道人的脸庞上时，他才微微睁开了眼睛。
这一夜没有人追上来，没有人打扰，他心里多少有些欣慰，但也好似有些不易察觉的失落油然而生。
等他完全睁开了眼时却看到不远处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约莫六七岁的年纪，瘦小的身子虚弱地在温暖的阳光下微微颤抖，缩作了一团
这孩子是什么时候追上来的？即便实在睡梦之中，但自己竟然没有察觉到，确实也令云通道人稍微有些吃惊
他连眼皮都没有抬起多看一眼，起身一抖身上的道袍便待再次离去。
忽闻身后如同捣蒜一样传来重重的磕头声，云通道人这才站住了脚。
侧目望去，那孩子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儿不住对自己磕头。
云通道人脚下微微挪开一步，侧身而立，显然并不愿意受他这番叩拜，嘴里冷冷开口问道：“你想跟着我？”
那孩童忙抬起了头，满眼尽是期望地点了点头。
云通道人凑近了一些，又问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是什么样的人？”
那孩子急忙点了点头，但发现自己好像实在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的时候又接着摇了摇头。
云通道人面上颜色忽然一冷，正色说道：“你可知贫道一生从不收徒，凡是道破贫道身份的人更没有一个能活！”
那孩子微微一愣，随即还是跪着但又不舍地往前挪了一些，满脸期盼地看着云通道人，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退缩的意思。
云通道人站直了身子，冷冷道：“你和我年幼的时候到有几分相像，特别是这股执拗的劲儿不过可惜老道我虽然不喜欢聒噪烦人之人，却也不喜欢成天对着个哑巴，那样很是无趣，你若只愿这样摇头点头的话，那咱们还是就此别过的罢”
弟弟真的着急了，急忙拉住了道袍的一角，磕磕巴巴艰涩说道：“我我会会说话以后也经常说话你不让我说的时候我就不说”
云通道人眼神里带着几分可怜又看了孩子一会儿，身子再凑近一些，严肃道：“不！你错了！记住，你若想说话的时候便没人能让你闭嘴，你若不想说话的时候也没人能让你开口多说一个字！很多事情，不是因为别人想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去做！”说着用手点着弟弟的胸膛正色道：“是因为你自己，你心里想让事情怎么样，所以你才去做！这就叫用心——用心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懂了么？”
从没有人和他说过这样的道理，云通道人这番话却像是一颗希望的种子在此刻埋在了孩子的心里，虽然他现在还不能完全懂得这些话，但懵懂的意识里却像是第一次见到了光明照耀进来的模样，作为一个人，生在这世上所应该有的那份自觉和模样！
连忙满眼崇拜地点头答道：“我我懂了”
云通道人会心一笑，若之前那份期许是因为同情的话，那从现在开始他才确实有些开始欣赏这孩子了。
便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问题着实把弟弟问住了！
之前从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甚至都没有人给过他一个正式的名字
于是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突然想起刚才云通道人这番教诲，马上张口答道：“我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
云通道人眉头微皱，又问道：“那你的家人呢？他们都在哪里？”
弟弟又摇头答道：“没没有了都没有了”自从三年前唯一疼爱过他的哥哥春狗命丧山鬼之手后，他在这世上便再没有亲人。
云通道人微微变色，皱眉道：“那你姓什么总该知道了吧？”
哪知弟弟还是摇了摇头，有些心虚又怯懦地答道：“不不知道”
刚一答完，云通道人那边已经豁然长身站起，满脸愤恨地望着远处群山沉默不语。
弟弟只怕惹了他不高兴，便又抛下自己，急忙跪在地上赶前两步紧紧抓住云通道人的衣角，眼里的泪水急得又在眼眶里打转，嘴里连连说道：“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云通道人胸膛起伏了半晌，这才转过身来，脸上的颜色并不好看，伸手轻轻抚在弟弟的头顶，缓缓说道：“这不怪你唉这是什么世道人无名不立，像你这么大的孩子竟然连个名姓都没有说来也是可怜怪，只怪这吃人的世道”
原来他并没有生弟弟的气，而是感慨这世道和命运的多舛与不公。
但这话说得弟弟眼里不自觉地又泛起了泪花，心里更是莫名地难受，眼泪不受控制地又流了下来。
他跪在地上不住又磕起头来，口中连连向那云通道人祈求道：“请请你给我一个名字吧给我一个名字吧我要做人堂堂正正的做人”
云通道人眼中饱含一丝欣慰的神色，点头答应道：“好好世道不公，命途多舛，但贫道还是希望你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男子汉身在时间，便应顶天立地！世道不公，便去扶正他！命途多舛，变去改变他！今日，便取替天行道这四字之意，为你取名‘天行’！”说到这里略微一顿，名是有了，但这孩子连自己的姓氏都不知道，云通道人略一沉吟，正色续道：“贫道尚未出家时，俗家姓沈，从今往后你便跟了我姓，常在我左右行走，授汝技艺，正汝视听，行天道，做君子！从现在开始，沈天行便是你的名姓！”
沈天行沈天行
堂堂正正替天行道
弟弟高兴得从地上一跃而起，忘记了浑身的伤痛，一把扑在云通道人的怀里再次喜极而涕！
从今天开始，他终于有了名姓！他终于不再像畜生一样苟且而活！他终于要开始做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
沈天行——就是他的名字！
故事从这里才真正开始，云通道人一生传奇不知道会不会在他暮年所收的这个弟子沈天行的身上也延续下去？
天道或有圆缺，但道心不灭。
事情只争早到与迟来，但终究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