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缘起(六)
林星河并没有着急回家，她慢慢的走着，也不回头看，一个人低头数着步数。
路旁一个老奶奶架着一个小摊，声音里饱含沧桑，用当地的方言吆喝着。
“糖炒栗子咯!”
僻静的小路上满是焦香的甜味，勾起了林星河的胃口。
她站在小摊前停下，微笑着对老奶奶说道：“奶奶，来一斤吧。”
老奶奶绽放出大大的笑容，质朴又温暖。
“小姑娘，要等一下噢，现在还没炒到位。”
林星河点点头，“您慢慢来，我不急的。”
她回头看，徐一卿也在往这边看。这里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停下来买糖炒栗子的她，他注意到她也很正常。
林星河紧张的捏了捏衣角，犹豫着要不要和他打个招呼。谁知，他自己走了过来，林星河觉得心都提了起来。
徐一卿应该是这两天都没有休息，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是生病了很久。
他开口，声音里都是酸涩的嘶哑，“你好，我是徐一卿，我们见过的。”
林星河庆幸他还记得自己，微微吸了一口气，调整自己的嗓音，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自然一点。
“我知道，我叫林星河。”
有些苍白的对话，可林星河还是很高兴，证明徐一卿还是对自己有些印象的。
徐一卿：“你怎么会在这里来看故人”他问的小心翼翼。
林星河有些错愕，明白过来他一直沉浸在徐教授的去世之痛，想必没有看见自己这些天也来吊唁了。
“我来参加徐教授的入陵，之后就去看我爷爷，他老人家也在这里。”
徐一卿还有些蒙，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没有看到自己的事实，挠了挠头许久没有说话。
老奶奶适时开口，“来，小姑娘拿着吧。”
林星河道谢，付过钱后转身离开。
徐一卿跟随在身后，他淡淡的说道：“这几天很忙，没有心思注意到别的人，你千万不要因此生气。”
林星河：“没有，你误会了。我只是解释，并没有生气，我理解你的感受，当时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比你更夸张，我不准任何人碰爷爷的尸体，像个疯子一样不管不顾，谁劝都没有用。”
徐一卿侧目看了看她温柔的侧脸，很难想象这样的她，是有多么伤心才会做出那样疯狂的事情。
这几天，对于他来说，真的很难熬。
从一开始亲眼看着爷爷去世时，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像痛的已经麻木了，看着人来人往嚎啕大哭，手忙脚乱的准备着丧事，他像个旁观人一样静静地站在一旁。到后来爷爷躺在冰冷的棺椁里，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学问渊博，爱开玩笑的老人真的离自己而去了。
来往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可他只觉得头痛欲裂，那些回忆总是钻进脑子里。
徐一卿：“很感谢你能来送爷爷最后一程，以一颗真诚的心。”
林星河：“以前跟着师父来看过徐教授，我很喜欢他，总感觉他和爷爷有点像。本来想和你说话，但是看你很悲痛，就没有打扰。”
徐一卿看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消失在天际，走过一户人家门前，三两小孩坐在门口玩着纸牌，屋顶升起袅袅的炊烟，旁边走着性格温柔的林星河，忽然觉得身心都舒畅起来，崩了许久的情绪也渐渐释怀。
他笑了笑，和过去自己以为的不公和解。
他侧头看了看，对着林星河轻声说道：“宋医生是一个好医生，你以后也会学习中医药吗？”
林星河认真想了想，点点头。
“会。我爸和师父都是中医世家，我从小对中药耳濡目染，十分感兴趣，不出意外的话以后我会继承先辈们的遗志，将中医药发扬光大。”
徐一卿：“听说你现在就读第一女子中学，心目中有目标的大学吗？”
林星河还没有想过未来，如今乍一听他提起，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徐一卿温声说道：“要不我先帮你留意吧，看看哪里的中医药更好，等我了解之后再和你说。我是国立大学的大一学生，如果你有什么学业上的问题都可以问我。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学校，你找我可以直接去学校，我一定帮你。”
林星河有些扭捏，试探地问道：“这样会不会很麻烦你啊”
他笑笑，说不会。
林星河这才应下。
“这个糖炒栗子你尝尝，很甜。听说，当人情绪低落的时候，吃点甜的心情会好很多。”她期待的扬起那袋糖炒栗子，温声说道。
“谢谢，我拿一个就好。”徐一卿接过栗子，有些惊喜的道谢。
林星河突然发现他可能有些傻，这糖炒栗子明明就是为他买的，他都看不出来，大概是学理科的，不太能明白别人对他的感情。心里这么想着，却没有表现出来。
“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林星河抿嘴偷笑，和他道别。
徐一卿：“你家住哪里？”
林星河觉得他可能会想送自己回家，忙回答道：“就在顺意巷，那里现在散步的老人多，很安全。”
徐一卿点点头，目送她走回家的背影。
林星河刚刚走进顺意巷，有个拿着蒲扇的大爷扯着嗓门和她说：“星河，刚刚打你家路过，有个背着包的老师在你们家门口问路，你妈来了之后把老师请进去了，你快回家看看去。”
林星河乍一想起，她们教国文的老师说过，停课自学的时间会不定期家访，没想到这么快就来她家了。
她谢过大爷，有些紧张的小跑着回家。
大概每个学生的学生期都会害怕一些老师。班主任是所有学生最害怕的，具体原因到现在也傻傻想不清楚，大概是班主任可以掌管班上所有事务，连教其他科老师也会给几分薄面。林星河从小是好学生的典范，从来没有老师家访和被请家长的经历，这次是第一次，倒让她有些紧张了。
手上的糖炒栗子都冷了，林星河犹豫着要不要拿进去。拿进去了，冷了的糖炒栗子该怎么让老师吃呢？
复又想了想，老师不见得会吃，他是一个天天之乎者也的学者，想必对这些接地气的东西并不感兴趣。
推开家门，院子里静悄悄的，入目可及的葡萄架上盘旋着一两只麻雀，叽叽喳喳的兴奋叫着。
她松了一口气，先将手中的栗子放下，才走进客厅。
林星河在门外便听见老师引经据典了，林母显然很受用，一直在夸奖老师有学问。两个老师聚在一起，聊的最多的就是当代教育现状，种种叹惋。
“顾老师!”林星河踏进客厅拘谨的喊了一句。
林母：“哎呀，星河回来了，快过来，顾老师是特地就学校停课来关心你们学生的学习的。”
顾老师抬了抬他挂在鼻子上的眼睛，很是赞同的点了点头，那样子让林星河一瞬觉得有些滑稽。
大概文人有时候会很幽默，他们自己不会觉得，只有别人才能从他们的一本正经中看出那些啼笑皆非的冷幽默。
顾老师：“林星河是班上非常出色的学生，也是优秀学生的杰出代表，她的学习能力我很信任也很放心，但还是需要亲自来看一看，询问一些课业上的难题。”
林母：“我以前也是老师，自然也能明白做老师的苦心，刚刚您也向我说明了学校的情况，我们做家长的自然也能理解您的难处。只是，现在战乱频发，我担心以后的学习环境会更加艰难，这些麻烦您多跟学校沟通，尽量保证这一代青年多读书!”她恳切的看着老师，眼睛里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您放心，我一直都致力于学生教育，传播古人先辈留下来的优秀文化。我会尽我所能，让学生受教育。”顾老师也目光炯炯，眼中像饱含着希望的火种，一刹那点亮了林星河的世界。
林母一直是爱絮絮叨叨的，可这一刻话却并不多，句句分量比过千言万语。原来，自己的母亲的眼里不止装着自己和爸爸，还有很多和自己一样的学生。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句诗形容呕心沥血的老师依旧苍白无力。
顾老师：“林星河同学，你坐下吧，接下来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林母鼓励的看着林星河，一脸期许的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坐下。
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心瞬间又高悬起来，假装淡定的坐在一旁的客座上。
老师又抬了抬他的眼镜，从他那泛黄的帆布包中翻箱倒柜找出一只钢笔和一个本子，不紧不慢的开口问道：“你对于学校暂停课业会不会因此产生厌学情绪，这样给你的压力会不会很大”
林星河如实回答：“对于我来说，这些并不是问题，我依旧和往常一样读书练字。而且这样我的课外时间更充裕，我很高兴，不会产生心理焦虑和压力。”
就在林星河以为他要询问很多很多问题的时候，顾老师却已经收起了笔和纸。
在讶异的同时，又有些敬佩。
他站起身来，和自己的妈妈鞠躬道谢，婉拒了林母想要留他用过晚饭的请求。
林星河跟着他出去，在一处犄角旮旯里顾老师找出了他用来跋涉的老旧自行车。
林星河不解，“老师，家门口这么多位置你怎么把自行车放这么远，万一别人以为没人要给你偷走了。”
他笑的像个孩子，随意摆摆手，“哎，放在这里就不会耽误那些骑着三轮车卖菜的人家了，我这车这么旧了，偷就偷了去吧。”
林星河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
临走前，顾老师语重心长的对她说道：“梁启超先生曾说，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中国少年，与国无疆！这个国难深重的国家需要你们这些有志青年，好好学习，奉献社会。”
望着老师远去的背影，她庆幸生于这个美好的年代，国家有难，众志成城。民国二十一年，日本人进一步欺侮这个伤痕累累的国家，前线的战火愈烧愈旺。在这个顺意巷一方小小天地中，安全与衣食尚且无忧，老师们拼命传授知识，恨不得囫囵吞枣。她又记起那天在中山公园里，一群学生面庞青涩懵懂，却壮志凌云的模样。
鲁迅先生曾说，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原来他早就预见这个时代的青年，满怀希冀。
林母手上拿着一根葱，身上系着围裙，突兀的开口，“老师走啦？你还搁这站着干嘛”
林星河吓了一跳，惊慌失措的看着自己的妈妈，拍了拍心脏。
“妈，你出来都没个声音，我站在都被你吓死了。”
她转身跑进屋，不管身后的林母。
林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嘴里碎碎念道：“难道是刚刚被老师骂了一顿”
后来，一拍脑袋想起什么来，对着屋里的林星河喊道：“刚刚小晚打电话来了，让你吃完饭去她家玩。”
林星河也扯着嗓子回了一句，“知道了。”
林母和善一笑，走回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