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天涯
任天涯的一生都算得上平平无奇。
前半生，和所有莲池少女一样，是爹娘掌上明珠，备受宠爱。后半生，与上官瑜分分合合五六次，相濡以沫，或者说抱团取暖，他们都是爹娘有等于无的人，虽然她亲舅、他亲哥挺关照二人的，不说嘘寒问暖，也是有求必应。
她自诩要成为母亲一样的大将军，明察秋毫、见微知著、决胜于千里之外！但显然，她连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都没看清楚。
当时她收到娘亲家信回鱼柳一趟，她还在考虑要不要先攒假期、中秋在家多待几天，母亲回信说随意，既然随意那就不回了吧。上官瑜过来了，而他们已经第二次和离。
这个哥哥从小孺慕父亲，比她孺慕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亲爹抛妻弃子让他很受打击，天涯猜测他肯定想随观澜一起走，至于被留下是没开口还是开口被拒就不好说了，她也不好戳人伤疤。正在他幽怨姨母不能留住姨父，姨母也走了！彼时他们已经成亲，天涯只好尽心安慰失落忧郁的夫君。
上官瑜是个心软的人，平日处理政务看不出来，见过战场血腥后，十分悲天悯人，这么憎恶杀戮，和一位将士成婚是怎么想的？干脆像他哥不婚呗，上官瑾倒是位杀人不见血的。兜兜转转，在一起分开，分开又在一起，明明很慎重的决定，生生被搞得像小孩子无理取闹！怨他！
“天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要为选择负责。”上官瑜难得温柔。
“你是再次决定好一拍两散？特地宣告一番？”天涯诧异。
上官瑜摇头，只是说陪天涯回家一趟。
“随你。”天涯耸耸肩。
进了家门才觉得气氛不对，几位舅舅姨母、叔伯姑母都来了，但各坐一方，面色发暗，泾渭分明。
辛姮一身便服，见到女儿，语气如常，“不是说中秋再回来？”
天涯与上官瑜叫了一圈长辈，上官瑜帮着解释，“脚程也不算远，中秋再回也容易。”
大伯趁机说，“辛将军，为了天涯，你和行远也不能闹得太僵啊！多伤孩子的心……”
天涯一头雾水，和她有什么关系？她爹娘不是好着吗？
辛姮看着天涯，面上带笑，“任行远品行不端、背弃盟约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天涯呢？我这人一向爽快，不负人，也不许人负我。”
“既然你下定决心，和离一事我们都没意见。天涯已经长大，也是我们任家的人，我们可以保证，天明有的，天涯绝不会少。”任大希望和平解决这桩混乱事，家门不幸，却不能不管，到底弟弟也是一方官员了，不能被内事毁掉仕途。
“天涯的事，你们和天涯商量决定，我不会干涉。今天要解决的是我和任行远的事。”辛姮语气平和，到底多年执掌一方军务，不露声色，让人看不透。
“姑母，和离书已经过衙。”辛楼长子躬身递给辛姮一份，转身又递给任行远一份。
任氏一族准备离开，辛姮却示意侍从关门。天涯兀自懵懂，任凭上官瑜扶住她的肩膀。
“你就准备一直缩在兄长身后？”辛姮起身，缓缓拔出随身佩剑。
“辛姮，你不要太过分了！行远固然有错，但你们已经和离，自有我任氏教导！”任大着急大喊，辛姮这个将军不是白做的，定然不会平白说说。
“不错。”辛姮点头，却没有停下脚步，慢慢逼近曾经最亲密的人，拔出佩剑：“但任行远背弃盟约，还想全身而退？”
任行远嗤笑，“用你这把所向披靡、无坚不摧的宝剑吗？尚清和那个蠢货，家传宝剑不给亲子，反而给了一个上门的帮工……哦，她连上门卖画的都敢嫁，还有什么不敢的！”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处境与观澜无异，但观澜凭什么端着架子高高在上？自己的不堪似乎尽数被他看在眼里。
辛姮皱眉，看着面目全非的任行远，不知道感叹“等闲变却故人心”还是感叹“故人心易变”。
任大喝止了发疯的弟弟，自己想死不要拖累一大家子，过来帮他收尾已经是厚着老脸了。辛氏与尚清和交好，哪怕人已离开，人家幼子就在这里，长子为王，以后准备整个家族辞官行医吗？
上官瑜倒是不生气，叫声岳父都是高看他了，任行远明显破罐子破摔了，和他争口舌简直自取其辱。而且，以为他哥不在现场就不会知道吗？辛氏这么多人又不是死的！
“原来这么眼馋这把宝剑？那就如你所愿，正好你也不配玷污宝剑。”辛姮还剑入鞘，妥善将宝剑佩在身上，转身从侍卫腰中抽出长剑。
“送我我都不要！我嫌丢人！大家凭本事上阵杀敌，你辛姮凭的神兵利器！后来当将军了，神兵也不足，每逢战事都去找尚清和念叨，那个蠢货知道什么？以为找出几本兵书翻翻就能打胜战吗？哦，你本来也没指望她，你指望的是观澜不胜其烦出手指点，观澜多烦你你看不见吗？……”任行远癫狂，似哭似笑，一生拼命习武保家卫国，却抵不上辛姮这种走捷径的。
他花了半生说服自己，辛姮也算有几分本事，将军之名不虚。但他不服！他差在哪里？为什么屈居人下？不给他机会，他怎么证明自己？他快六十了啊！他女儿军阶都比他高了……辛姮竟然想压他一辈子！
“不好意思，让你这么委屈。”辛姮没有诚意地道歉，长剑却很果断，直接挥向任行远。有什么好说的呢？当初能解释的都解释了，出兵不恤只为战功，投错了胎。况且真听从观澜的建议，她坟头草树可以当柴烧了。荷姐成亲前她们便常常碰面天南海北无所不谈，没道理成了亲见个面反而缩手缩脚的，莲池没这规矩。
“娘！”天涯大喊。
辛姮没有转身，没有回应，去势不减。任行远也拔剑攻击，他比辛姮年轻五岁，上阵少，体力比较占优势。辛姮是身经百战，剑技高超，二人长剑往来，战作一团。
侍卫围成一圈，保护其他人。辛楼白檀颇为淡定，还有心思感叹，“我是老胳膊老腿，比不上二位龙精虎猛，谁敢说这是花甲老将？”
上官瑜搂住天涯肩膀，不让她上前。帮谁？爹或娘，总有一方受伤，看姨母的脸色平淡，再结合姨父当初的誓言，这场较量无论谁输谁赢，都不是身为子女的天涯所能决定的。。
任行远可能要狠狠发泄这些年的郁气，又或者想要一雪前耻，剑招狠辣，招招致命，辛姮虽然从容应对，二人身上不免有了血痕。
院门被从外撞开，一队侍卫簇拥上官瑾进来，有人射箭打断二人的交手，众人上前拜见，“信王殿下。”
有个老将匆匆跑上前，低声劝斥，“行远，你怎么敢和辛将军真动手！”
任行远冷笑，“是辛大将军要取我性命，难道我要引颈就戮？”
“一夜夫妻百日恩，何至于此！”
上官瑜站在远处敷衍地点了点头，算是见了礼，手掌还是压住天涯的肩膀不动，不让她踏入漩涡中。
上官瑾勉强看了弟弟一眼，还不算太傻。扇柄不急不缓地敲在掌心，笑，“你们请我来断官司，我看两位将军恩怨清明。”但拖泥带水。
任大上前跪下，“殿下，行远混账，却罪不至死啊！请饶行远一命，任家将好生教导。”
上官瑾笑容不变，教了这么多年的成果，就是连外室子都教出来了？
有个侍卫带着一位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进来，妇人看到任行远松了一口气，“郎君……”
任行远面色僵硬，“殿下何必牵扯无辜之人？”
上官瑾开口道，“人齐了。莲池不兴世仇，今天直接了结。”顿了顿，问任行远，“其他人看到我高兴尚可理解，你高兴又是何缘故？”总不能才被骂了娘反而帮你一把。
任行远扯出一丝笑意，“莲池扩张，是殿下一手推动，瑶娘如今也是莲池子民，殿下不该一视同仁吗？”
上官瑾点头，“我对所有莲池百姓均一视同仁。刘瑶，你可知，莲池一夫一妻？”
抱着孩子的刘瑶不明所以地点头，“知道。”
上官瑾继续问，“你可知任行远已有家室？”
刘瑶似乎明白，有些紧张，仍然应道，“知道，但……”
上官瑾袖手，“依据莲池律法，通奸双方各打五十大板，羁押一年，罚银百两。”这条是数百年古律，团结莲池男女，同心同德同进退。军士手下的五十大板基本不残也废，百两更非小数目。
刘瑶跪下，流泪磕头，却不知如何求饶。
任行远站起身，“殿下是要偏帮辛氏吗？”
“我一向帮理。”
“理？理是殿下定的律法！但莲池之外……”
“你也说是莲池之外了。”上官瑾轻巧地打断。随时可能大军压境导致莲池人活的很紧张，慷慨侠义是真，因为随时可能死亡；男女等同，是因为大家都会上战场，死的人太多，生育也要靠活下来的女人。他让大家不再活在战场的宿命里，有所得，自然也有所失，他只是尽人事，不枉生长在莲池。
“刘瑶是孤明南岸人，我在莲池确实只有一妻。”任行远辩解。
天涯睁大眼睛看着狡辩的父亲，不明白为什么变成这样。
“孤明南岸，两年前已成莲池国土，自然遵循莲池律法。”上官瑾提醒，“刘瑶识于你成亲之后，要是一方诱骗，上衙门该怎么告就怎么告。刘瑶，你告任行远诱骗吗？”
刘瑶搂紧孩子，盯着地面摇了摇头。
“这样算的话，全莲池的男人一半都要下大狱！而且，这是殿下你一手造成的！如果莲池安守本分，我们也会一直安守本分，遵守莲池千年来的约定俗成的规则……是殿下！”任行远不依不挠地质问，一身狼狈。
“哦？那么多？都说说是谁？”
“他！他！还有他！………”任行远拿手指着上官瑾身后，点出昔日同僚或者听过的侍卫。
被点出的人连忙走出跪下自陈，“殿下，末将绝没有违背殿下旨意，此生绝不二色！”
任行远不服，“大家一起喝酒吃饭，还想抵赖吗？”
“你可别胡说！大家吹个牛，你怎么就当真了？！而且，我家娘子小名就叫喏喏！我敢当面对峙。”
几个人面面相觑，莲池律法摆在那，信王殿下亲自签发的信王令之一，结亲的又都是乡里乡亲，可不敢胡来。那个谁一说出口，大家就知道他吹牛了，如今每天累死累活的，他哪有时间找外室？既然吹牛，那就一起吹呗。虽然自己看起来没机会了，万一那些新瓜蛋子真的左拥右抱却毫发无损，他们也不是不能紧随其后啊。
这些人心里到底有些不安分，但不敢贸然以身试法，就口上花花，等待勇者跳出来，没想到居然是任行远。这夫妻之事真是说不好，恁般恩爱，却晚节不保。能在辛将军、信王眼皮底下连儿子都生了，这运气算好还是不好？
另有侍卫已经按着二人打起板子，各有轻重，不至于打死，殿下没有明示，况且任小将军也在，都是自己人，他们做不出对子杀父。
“殿下也是男人……”任行远趴在地上，喘着粗气笑，眼含恶意，“移谁的风易谁的俗？几十年后，殿下再看看！”这么好的时代啊，他赶上了，却不如没赶上，眼看着同年们一个个开疆拓土、威声远播、青史留名。
上官瑾无意再理会，转身离去，侍卫押解两人去县狱。任氏一族也不敢阻拦，更不曾与对面的辛氏众人告辞，直接面色难看地离开，好歹任行远命保住了。
辛姮扔下沾血的长剑，对兄弟姐妹点点头，经过天涯时，面色平静，“正如你所见，不过都结束了。你归于辛氏，愿意改姓就改，不愿意也无妨，不过一个名字。”其他府内侍从行礼后，也跟着辛姮离开，毕竟是亲兵。
辛楼白檀让上官瑜好好照顾天涯，便出了府。马车缓缓前进，白檀冷静道：“你不该请殿下过来的。”
辛楼也有一丝悔意，但：“因果在于信王。”他不确定地看向妻子，应该不至于要了性命？
白檀长叹。任行远有官身，借镇抚之机纳新民为外室，这几年军中风纪有所松弛，简直是撞在信王的刀尖上。
很快，院中一空。
“你早就知道？”天涯有气无力地问上官瑜。
上官瑜扶着她坐下，“只是比你早一个时辰。”
“你哥说的？”
“不，是舅父。虽然姨母觉得上一辈恩怨，你在不在无所谓，舅父还是认为你该亲眼看到，而不是听人转述。”确实不一样，谁能知道，平日最重风度的姨父像个疯子，被一腔心事折磨至此，何必？还不如他家的两个，在一起时和乐，分也分得痛快！
“我娘什么时候知道的？”
何必问？肯定不是这一两天。
“为什么当初不拦一拦呢？”父亲胆子肯定不会一开始就这么大的，多年情意也做不得假。
确实不是，任行远开始也许为了置气，也许某个瞬间动了心，嬿婉娇柔的小女子，偷偷藏人，害怕而刺激，却宛如饮鸩止渴，根本停不下，直到让对方怀孕生子。他缺这个儿子吗？没有，对天涯是真心疼爱，但生下来了就不一样，是他的血脉。当爱变成恨，要么恨自己要么恨辛姮，他只是选择了后者。
“起了心思，防得住一时。”姨母未必没给过机会，而且，但凡姨父置下外室之前，与姨母提出和离，都不会像今天这般惨烈，不死不休。如今成为怨侣，又违背信王令，大牢里他根本活不过一年。
“上官瑜，我没有爹，也没有娘了。”天涯哽咽。
“我也没有。”上官瑜抱着她，轻轻抚慰。
任天涯定期去大狱里看父亲，虽然囚衣在身，任行远一派淡然，仿佛曾经的父亲回来了。
最后一次，任行远开口，“天涯，以后保重。”
任天涯瞬间泪目，问父亲，“就没有其他可能吗？”
任行远摇头，“这是我的心魔，我以为我足够强大去克服它。爹和娘，你只能选一个。”
任天涯无法直视父亲的双眼，含泪离去，她转身求见上官瑾，于情于理罪不至死。
上官瑾让侍从谢绝：“这一年已是情理之外。”
上官瑜坐不住了，任行远每逢见面对他横挑鼻子竖挑眼，他也不是上赶着找抽，但到底是天涯的父亲，何必争这一命？：“你不如削了他的官职，抄没家财，再不行削任氏一族的官职，抄……”
上官瑾按住他：“杀鸡儆猴，我诚然能削了任天涯在内一众任氏子弟的官……那你们夫妻也别上衙了，直接回酒肆卖酒吧。”
倘若能换回父亲一命，天涯必是愿意的，但莲池不断扩张，任氏不会放弃到手的利益，兄长要塑威肃行，岳父一死，他与天涯的缘分只能到此为止。上官瑜面色黯然。
上官瑾将一族官职与一人性命的选择交给任行远。一年期满前夕，任行远自缢于县狱。
任氏到底没有硬碰硬，只是收敛任行远尸身，缴纳了二人的罚金。刘瑶后来带着孩子离开了鱼柳，并没有踏入任家大门，莲池找份工独自养活幼子不容易，但也不是不能，况且她还年轻，还会堂堂正正遇到很多人。
听闻死讯，终不可转圜。辛楼怔怔道：“幸而上官无子。”
白檀垂目不语，正因无后才手段激进，不然两三代帝王将相徐徐图谋，莲池又是怎样盛景？
几十年后，信王病重，指定子侄处理后事，与胞弟共葬平陵。鱼柳并入莲都，平陵不可考，无人知其所在。
若干年后，任氏子弟任太史令，删除六阁共推上官瑾为帝、上官瑾退而称信王一事，且所有信王令去除“信”字。缘自文人的傲骨与报复。
朝中有人不喜信王令但不敢擅自改制，部分重臣保持缄默，以致后来者空知王令不知王，甚至猜测那段时间内阁政策均称为王令，又或者是一个叫“王令”的人提出抄写。周边国家也渐渐隐匿这段历史。
莲池，成了一个普普通通、不大不小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