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云游
第四十七章云游
陈湘湘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到空山寺上香，偶尔会在空山寺小住几日，听玄婴法师讲经。
自接到萧原逐殉国的消息到今天，已经过去了月余，陈湘湘每月来上香，从未间断。
陈湘湘此时跪在佛前行了一个大礼，上手合十地为萧原逐祈福。
宇文瑜脚步很轻，他站在正殿外，隔着殿外的高香，微微抬头仰望了一眼高大的金身大佛，单手立掌念了句“阿弥陀佛”。
佛像的脸上带着万年不变的悲悯，世人各有悲喜，我佛慈悲，却也没能渡尽天下人。
陈湘湘起身，又拜了一下，回身看到殿外的宇文瑜，朝宇文瑜行了一礼：“玄婴法师。”
宇文瑜回了一礼，道：“陈施主，贫僧要出门云游，陈施主久困京都，不如出去游历山川，真正入世。”
陈湘湘第一次来到空山寺之前，确实打算入世，后来被种种原因打断了，连皇城脚下都没能走出去，更不要说体会世间疾苦了。
可此时的陈湘湘已经不像以前一样无牵无挂，她答应了萧原逐要等她回家，她只想守着那处院子和自己的执着，哪怕耗尽半生，也愿画地为牢。
因为她怕，她怕走出了自己圈出的囚牢，就会看到无数的消息朝她奔涌而来，一遍遍向她验证萧原逐的死亡。
她怕听到世人的口口相传和说书先生的添油加醋，逼她接受死而后已的英雄故事。
仿佛她只要避开外界的消息，她的世界就能够停滞不前，她就能永远自欺欺人地相信萧原逐只是失踪。
陈湘湘内心思绪翻涌，面上却一点不露，她礼貌地问道：“不知玄婴法师要去到何处？”
“无处可去，无处不可去。”宇文瑜轻声回答。
陈湘湘道：“玄婴法师，我也想跟着您云游四方、参悟佛道，可我与人有约，要等她归家，此番，便不和您同行了。”
宇文瑜早有所料一般，脸上的悲悯和佛像的神情如出一辙，他手指拨动佛珠，不再多言。
今日初一，陈湘湘要在空山寺待上一天，下午还要听玄婴法师讲经，于是午后就在禅房里小憩。
或许是今日听了太多“生从何来，死往何去”的长篇大论，此刻陈湘湘脑子里全是晦涩难懂的生死轮回。以至于陈湘湘一沾着枕头就做起了光怪陆离的梦。
或许是陈湘湘执念太深，再古怪的场景也总和萧原逐脱不开关系。
梦里萧原逐站在一处断崖上，身后是让人见之腿软的深渊。周围烟雾缭绕，其他事物一概隐匿在浓的发稠的白雾里，这世界似乎只剩下她和断崖边的萧原逐。
断崖边的萧原逐身长玉立，后背绷得笔直，似乎随时打算纵身而下。
陈湘湘看得心惊肉跳，想张嘴叫她，可梦里的身体丝毫不受她的控制，稳如泰山地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这时萧原逐拉长了脖颈回身朝断崖下望了一眼，掂了掂手里锈迹斑斑的药铲，似乎估摸着怎么下去。
陈湘湘现实中没怎么见过萧原逐的兵器，后来见到她的真实面容，她也总是狼狈至极，以至于萧原逐此刻在陈湘湘梦里，身上穿的都是那件破旧肮脏的赭衣，手里拿着的也是一个眼看就要“寿终正寝”的药铲。
萧原逐转过身凝视着陈湘湘，面色凝重地道：“湘湘，我身中剧毒，需要去悬崖下面采摘野生石斛，我知道这山崖危险，我去也是死，不去也是死，不如冒险一试。”
“不要！萧原逐。”陈湘湘听见自己声音有些颤抖，下意识的想要拦着萧原逐。
可是不要她去，她就会中毒身亡，让她去，就是九死一生。任何一个不好结果都让陈湘湘无法接受。
“湘湘，如果我没能成功，那就请你忘了我。”萧原逐面无表情地交代完，不等陈湘湘的任何回答，她就像是已经做好了冒险的准备，一言不发地蹲下身，慢慢沿着崖壁把自己吊了下去。
陈湘湘看见自己扑到崖边，目光紧紧跟着萧原逐，看着她慢慢往下挪着脚步，她内心也祈祷着千万不要有事。
可是事与愿违是上天惯用的技俩，总也不愿让一切得偿所愿。
陈湘湘看到萧原逐左臂上骤然多出了一条深可见骨的伤口，腿也被扭成了不可思议的角度，浑身上下到处是伤，她攀过的岩壁也布满了血迹。
攀在岩壁上的萧原逐顿时脚下一滑，紧紧扒住岩壁的双手也突然脱力，整个人如同张开双翅的飞鸟，仰面向山崖下坠去。
陈湘湘一阵惊呼未能出口，画面就忽然转到了空山寺，一众和尚法师围坐一团，有她认识的，也有她根本没见过的。
莲花座上的金身大佛仍然眉目低垂，脸上带着万年不变的悲悯。佛像前的两排红烛随风而动，巨大香炉里有香云袅袅而上。众人一齐念经，再加上有规律的钟声，入耳就让人觉得庄严肃穆。
陈湘湘站在殿外凝视着佛像，宇文瑜脚步依旧很轻，来到她身边，默默道了句：“施主节哀。众位法师给萧将军超度，萧将军定能入西方极乐，来世也会平安顺遂。”
陈湘湘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萧原逐死了？
她像是不信似的，踏进殿内，看向众人围着的地方，哪里赫然躺着萧原逐！
她看到萧原逐的那一刻，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响起萧原逐的那句“忘了我”。
陈湘湘一下子从梦中惊坐而起。
她心跳久难平息，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萧原逐的话似乎还在耳边盘旋。
--忘了我。
又是这句话！为什么又是这句话！
这是萧原逐第二次对陈湘湘说“忘了我”，这两次连脸上的表情都分毫不差。
可是为什么？陈湘湘想不通，不是她亲口说的让陈湘湘等她回来的吗，不是她答应的一定会回来的吗？
难道她出尔反尔，现实里却不敢见陈湘湘，故意跑到梦里一遍遍重复吗？
京都的三伏天里十分闷热，陈湘湘却出了一身冷汗，她缓了一会儿，起身出了禅房，去找了宇文瑜。
“玄婴法师，我思来想去，还是跟您一道去云游吧。”陈湘湘想着，梦里萧原逐因为采草药坠崖身亡，想来这梦可能是个提示，她如果替萧原逐采到了草药，萧原逐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如果她跟着宇文瑜去云游，碰到这种草药的几率也会大一点。
宇文瑜听完，仍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样子，目光垂下来，道了句：“云游四方会十分辛苦，施主可要三思。”
陈湘湘点点头：“我想好了，我不怕苦，师父您说过，人有千面，物有万象，不亲身去看，哪能识破眼前迷局？”
宇文瑜默念一句“阿弥陀佛”，算是答应了。
陈湘湘自此便开始跟着宇文瑜真正地去“入世”，所有的路都是一步步走过去的，所有的山都是一座座翻过去的，宇文瑜带着敬慧参透佛理，陈湘湘便悄悄留意着山崖峭壁。
走出了京都之后，陈湘湘总想往西南跑，她的家乡在芜州，她儿时模糊的记忆告诉她，那里好像有很多种草药，说不定会有野生石斛。
所以陈湘湘总是提议往芜州的方向去，可宇文瑜虽然说是“无处可去，无处不可去”，但此番出发总让陈湘湘觉得他有什么目的地。
因为陈湘湘的几次提议都被他四两拨千斤地盖过去了，看上去拐来拐去地翻山越岭，大致方向却一直不变，陈湘湘没猜错的话，他们这是往东南走。
陈湘湘自小没怎么出过门，儿时经历各种磨难辗转到京都，那时是被各路搞人口拐卖的商贩带过来的，又不用她负责记着路，此刻出了门自然是两眼一抹黑。
陈湘湘的建议得不到采用，而且她现在也差不多算是“寄人篱下”，自然不好多言。
——虽然她跟着宇文瑜并没有什么“篱下”，生活也算不上什么安稳。
陈湘湘摸不清路，只能跟着他们走。可宇文瑜早在弱冠年纪就画过大宋的大致地图，况且这么多年，不乏在外云游，该往哪走，他都心里门儿清。
宇文瑜此行确实不是“游山玩水”，他确实有目的地。
他在之前拿着萧原逐曾经给他送来的那枚玉佩，又给萧原逐看了看命数。
毕竟楚少松将这玉佩托付给萧原逐之后，萧原逐这么多年一直带着，也算是玉佩的半个主人，宇文瑜拿着此物，虽然效果欠佳，但他差不多可以确定萧原逐还活着。
既然萧原逐活着，那为什么西北传来的消息如此笃定地说她尸骨无存？难道纯粹是萧原逐没事儿找事儿咒自己吗？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宇文瑜何等聪明？他略加思索便知，萧原逐这是有意“假死”，想要骗过谁他不知道，但既然萧原逐有意瞒着，那他必然不能泄露消息。
他看过萧原逐的命数，命里戾气很重，注定是一名优秀的将领。
如果她没死，此次东瀛进攻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亲自远赴战场，她一定会到达淮州的交战地，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于是宇文瑜以云游为由，亲自去到东南交战地，想要确认萧原逐是不是真的已经性命无忧。
他甚至说不清自己是为了什么，才会不辞艰辛地去到淮州，还要费劲心机地带上陈湘湘，或许是害怕历史重演，或许是怕陈湘湘最后和自己落得一样的下场，也或许，是萧原逐真的和那人很像。
敬慧口不能言，宇文瑜和陈湘湘又都不怎么爱说话，于是三人路上颇为安静，宇文瑜自然是找不到人倾诉计划、袒露秘密的，于是只好闷头赶路。
同行多日，默久了，三人甚至都可以不用开口就能懂得对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