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哭泣的奈落（6）
“砰”！
书本重重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土，年长的红袍尊者面色铁青，目瞪如铃。淡淡月光漏过窗栅，映得他一张脸半边苍白半边阴沉。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出现当场驳回王女殿下命令的情况？！还是个学生，是个一阶生！你这个教导主任怎么当的！是不是兰珑院长闭关不出，你就不把我这个常务副院长放在眼里了，啊？1
教导主任尴尬地搓手，赔着笑脸说：“嗨，诺院长您别生气……那个一阶生很特殊嘛，就是兰院长先前带进来那个……神魔混血的孩子。您想想看，血统不纯正，性格能好到哪里去？我还奇怪呢，王女殿下怎么会直接点名点到他。”
诺院长怒极的脸上肌肉僵住，目光凝滞，语气却比刚刚和软多了，若有所思地说：“哦，是他？”
教导主任观察着这位副院长的神色，接话道：“对，他叫清羽，您想见见吗？”
诺院长挥挥手，摇头道：“不见了，你去搞清楚为什么加岚殿下非要带他走。嗯，还有件要紧事，兰院长从云镜泽请来的那位林老师今天到了吧？明天有时间让他过来一趟。”
“好。”
此时，诺院长口中的那位“林老师”，正支起一条腿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望着高空的星伴残月。他解了衣袍只穿单衫，懒懒散散地靠着墙壁，锁骨分明，眉眼舒展，端地是副肆意自在的模样。
白日里清羽激起的动静不小，那家伙硬声硬气地拒绝了加岚殿下，引得全场哗然。加岚当时并未说什么，可脸色确实算不上好看。清羽本来在众人之中口碑就不好，这么一搞更是没人再愿意跟他走在一处，还获得了一个新鲜出炉的评价——
『身体里流着一半魔血，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趁着众人各自回房，他叫住了清羽并询问拒绝王女的原因。
清羽挑起眼皮看看他，平淡地说：“我要跟着你。”
林朗诧异之余又有些好奇，得寸进尺地继续问，话语声中带了几分戏谑：“你之前不是还说死也不给魔族卖命吗？怎么就愿意跟着我了？我还以为有了进入亲卫队的机会，你一定会抓住机会往上爬呢。”
清羽闻言皱了眉，伸手摸了摸耳边那个藤黄色的耳坠，“我不给魔族卖命，也不给神族卖命，既然两边都不肯接纳我，我何必巴巴地贴上去？更何况在我眼中，你并不等同于魔族。我想变强，你帮我变强，这不是挺好的么？我们既然已经达成约定，我就不会无缘无故破坏约定。等我救出了父母，我就带他们离开两界，去云镜泽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再没有人能约束我们。”
……
月光在地面铺开一道道银霜，林朗坐在床上用手指顺了顺略显凌乱的发。他回忆着清羽说的话，心绪有些复杂。
身为整个游戏的主设计师，林朗自以为他对每个角色的人设和性格都了解透彻，谁能想到在原本剧情线里最终走上权力巅峰的清羽，换了个走向之后，心中的理想竟然是“出世归隐”呢？
林朗垂下眼帘。
他第一次意识到，他设计出来的这些人物，确确实实存在着灵魂，能够自己独立思考，而不是一成不变的死物。
但下一秒，一件令他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喂，林朗。』
诡异的声音突然出现在狭小的卧室内，那发声的嗓子更仿佛被烙铁反复熨烫了三五遍，震得人耳膜生疼。
林朗随即立刻坐直了身子。
“谁？”
『嗯哼哼，你对自己设计的游戏满意吗，觉得好玩吗？』
声音沙哑地像是老旧破风箱。
林朗腰背绷紧如弓弦，蓄势待发，嗓音压低道：“是你把我拉进来的对不对，这么久了都不肯出声回应我的问题，现在终于舍得出来了？”
『我一直跟着你，也会一直看着你。你是如何看待游戏的，我就是如何看待你的。』
林朗一怔，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这句话包含的意味可太深了——在现实世界里，游戏对他林朗来说是可以随意改变调控的东西，完全在他掌控之下。而这个声音现在告诉他，它也是这样看待他的。
林朗抿唇，口中挤出一句话：“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吗？』
林朗面前的空气随之一阵扭曲，黑红色魔眼随着波动浮现在他面前，瞳孔烈烈燃烧着，边缘尖锐。
林朗压紧眉目，说：“「真视之眼」，你躲在我的法器里。”
『哎，别紧张嘛，我又不会害你。』破锣嗓子拐了个弯。『我只是一名“观察者”，我存在于你能想象到的任何一个世界。唔……用你们人类的话说，应该是一次元、二次元、三次元，大概还有个二点五次元。哎呀，太多了记不住，总之，我只是在众多人当中恰好选中了你罢了。我不会干预你的任何选择，仅仅记录下你走过的每一条路。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只要完成trueending的任务就好啦。』
林朗顿住，半晌挤出三个字，“恶趣味。”
『人们为了在游戏中获得愉悦，总是喜欢达成happyending，孰不知trueending才最难达成，也最难接受。那么，林总设计师，你真的把这个世界当成“真实存在的世界”了吗？没有这样的信念，是不会设计出撼动人心的好游戏的。我们需要的是“不完美”的故事，就让我看看你究竟能走多远吧。』
不完美的故事。
这几个字猛地砸在林朗心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刻痕。
“咚咚咚”。
他的房门被人敲响，外面穿来男子的询问声。“林老师在吗？”
真视之眼在半空中隐去，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观察者”的声音。
林朗缓了缓情绪，从床上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门外露出教导主任和善的笑脸。“林老师，诺院长请你明天一早去见他。”
林朗应承着，跟教导主任相互客套了一番，最终扣上房门，脸上挂着的微笑快速消弭。
清羽一直到次日凌晨两星时才收拾好房间。
加岚殿下在神族人气很高，又是王室唯一的继承人，清羽这样当众拒绝加岚，惹了众怒。他的门口被高阶的学生下了封印法术，房间里乱七八糟，桌子被推翻、被子上泼了水、地上满是汤和牛乳。他瞧见墙上涂着一句话——“不知好歹的狗东西，滚出学院。”
他获得了人人钦羡的荣宠，却把这荣宠踩在脚下，就像把那些人的脸也踩在了脚下一样。
床今天是别想睡了，椅子倒是还能坐一坐。清羽理了理衣角，侧靠着椅子，把袖子往上撸起，露出莹白色的花纹痕迹。他略微施加了一些法术驱动，花纹之上流光涌动，紧接着一团雾气散开，往生花摇曳绽放，清莹剔透地俏生生立在他跟前。
他抚摸着微凉的花瓣出了神。
突然，原本漆黑的窗外灯光大亮，刺耳的警报声撕裂夜空。传声蝶铺天盖地地落下，在窗边打着旋儿。清羽立刻起身打开窗户，手指伸出窗外触碰到传声蝶，只见一片雾气散开，几行字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
【魔界大军入侵，所有已获得法器的三阶生在学院门口集合，随正规军一同出战。】
警报声还在响着，宿舍楼下已经零星跑出来几个人，各种声音嘈杂地混在一处，吵得人耳蜗轰鸣。
“魔界怎么会突然进攻？”
“封印都被他们破坏了，进攻不是很正常？！杀回去1
“我也去1
“二阶生没法器就别添乱了吧，那可不是训练所，是真的战常”
心脏剧烈地跳动，清羽望着被灯光映照亮如白昼的夜空，收起法器披上外袍走出了房间。
他戴起兜帽冲进人群，三阶生集合的速度很快，他步伐紧凑，想趁乱混入队列中。
一只手用力扳住了他的肩膀，清羽下意识格挡，扭头的瞬间，目光对上了那双酒红色的眼瞳。
清羽停住了手。
林朗穿着蓝白术袍，单片眼镜逆光。他微微仰着下巴，语气有些不满，“没听见喊的是三阶生么，你这是上赶着让别人知道你手里有法器？”
清羽看了林朗片刻，开口说：“魔军进攻，是你干的吗？”
林朗屈起手指敲了敲清羽额头，说：“你小子故意气我是不是？我没事调动魔军干什么，想发起战争的又不是我。”
清羽皱眉，“那是你手下的人？”
林朗气笑了，拉着清羽走到楼宇避光的阴影处，说：“想知道怎么回事儿是吧，别跟大部队走，我知道有个观战的好地方。”
说完，他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绛紫色魔石，没等清羽阻止就指尖用力把魔石碾成了碎末。绛紫色烟雾一路下沉消散在他们脚底周围。
“速度增益。”林朗简要解释了一下，抓着清羽的手臂就朝前跑了出去。
“咦蔼—”清羽没忍住喊出了声，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自己捂住嘴，低声道，“好快。”
“我们去都城边界，瞧一瞧到底是谁在做这么一场局1林朗说。
城廓之外，夜火燎原。
在紫红的火中屹立不倒的，是成群的魔军。
林朗拉着清羽站在都城城墙上最高的塔楼内侧，在楼顶外围设了一圈封印屏障。
“认得这东西吗？”林朗朝清羽晃了晃自己大拇指上戴着的圣血戒。
清羽摇头。
“法器名为「圣血戒」，也是我们魔族的权戒，可号令千军。平日里都是交给主掌军权的魔将携带，她不放心我在神界安危，这才把戒指给了我。”林朗说，“想要证明对面这群人到底是不是魔军，有这个就够了。”
清羽思考片刻，明白了林朗的意思，“嗯，如果你用圣血戒无法控制他们，就说明他们不在你的统领之下，应该是那群土匪夜灵的部队。”说完清羽又忍不住补充道：“你好歹是魔尊，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就不担心我是埋伏在你身边的间谍，跟神界的人透露消息？”
林朗“哼”了一声，改换一副阴森的语调，“尽管说，神界竟是一群欺软怕硬、道貌岸然的家伙，你以为我惧他们呢？另外——”他握拳敲了敲清羽的头，“臭小子，说多少次了喊我‘林老师’，生怕露不了馅是吗？1
清羽揉着脑袋憋红脸，才挤出来“林老师”三个字。
插诨打科之际，一阵骏马嘶鸣声斩破冰冷空气。
他们停了话语，向塔楼之下看去，只见整齐纵队排布在城楼旁侧，白骑士围边而立，术师们列阵在前。
——神界的先锋军，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