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背心儿献殷勤;翻译琐事
苏潼青的桌子正对着楼梯,90度角,余光看到背心儿蹑手蹑脚地下来,不用扭头,都能感到他的一脸堆笑。背心儿这种下楼的方式并不像往常下来寻找食物那样直截了当,脚接触台阶的部位和力度都不一样,所以苏潼青大概可以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果不其然。背心儿先把苏潼青椅子背后的按摩器提高了一点,靠住她的后背,打开开关,问她合适不合适,舒服不舒服,然后环顾四周,把桌上半杯已经凉了的咖啡拿去微波炉热了30秒,端回来放在她的手边,发现桌上没什么他能干的活儿了,便又非常殷勤地询问有没有什么中翻英的活儿可以帮苏潼青看一看改一改的。
时间已经是2021年的1月底,背心儿的八年级转眼上了一半,已经是初中的最后一年。2020年3月停课回家时说的是先停6个星期的,感觉6个星期疫情就能结束似的,就算悲观一点儿,打点儿富裕翻个倍,12个星期能结束,咬咬牙也是能忍的,如果当时就说咱先停上一年的课,外加三年回不了国,估计不少人直接就疯了,比如苏潼青。所以人都是有韧性的,你觉得自己会受不了的事情,真挨上了,无论主动被动,喜欢不喜欢,高兴不高兴,结果其实也都是可以慢慢适应的,要不然还能怎么办?微信初中群里400多号家长们不定期会议论一下老师和校长,并且民选出公认的优秀老师和奇葩老师。与“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定律一样,好老师也是相似的,奇葩老师则各有各的奇葩。有的老师上课就是放录像,也不怎么留作业,考试放水,全给a,一片虚假繁荣;有的老师很爱留作业和考试,作业要写很久,考试一片f;有的老师上课时还扔过椅子,即使在什么幺蛾子都不算幺蛾子的美国也算是出类拔萃的行为,并且通过各种社交媒体被学生和家长一代代地永流传。初中三年,背心儿既遇到过扔椅子老师,也遇到过大f老师,如果所有这些能换来8年级跟怀特老师学一年,那么一切倒也都值得。
怀特老师是这所初中里并不多见的男老师之一,教8年级英语文学和社会学,包括历史和地理。他老婆也在这里教书,科目一样,也是民选好老师之一。怀特老师以教学严谨和严格著称,公认跟他学上一年,写作、语言、词汇和逻辑都会有一个质的飞跃。虽然飞跃的结果令人向往,但是过程也是毫不意外地痛苦而又艰辛的,倒也很合理。6年级开始,苏潼青就不太管背心儿的学习了,一个是教学活动基本都在网上,平时没有检查作业一说,考试卷子也看不见,所以除了课外的中文,苏潼青对于孩子在学校都学了什么,学到什么程度其实都并不太清楚。但是8年级开始,苏潼青明显感觉到背心儿的学习比头两年紧了一些,一个是时间上,一个是心理上,作业量比从前多了,老师的要求也高了,到了会让他紧张的程度。可能也有长大了的原因,他不再像头两年对分数满不在乎,完全不关心,另外也一定跟老师有关系。这么大的孩子已经能分得清“严格”和“好”之间的关系,所以能让学生既敬畏紧张又真心热爱的老师一定是好老师,比如怀特老师,比如卫老师。
只是半年,背心儿的语言已经有了明显的进步,他开始帮苏潼青修改比较正式的工作邮件和一些中译英的稿子。有些改动在苏潼青看来既多余又充满着古董般的刻板气息,但是背心儿自信而肯定地说必须是这样,怀特老师说的,圣旨一般。所以自从背心儿上了怀特老师的课以后,苏潼青也时不常地又跟着学点儿英语语法,也搞不清到底是自己从来就没学过还是记性不大好。
苏潼青看他站在边上,活儿都干完了,也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算了,别为难他了,既然这孩子已经开始有了不好意思直接伸手跟大人要钱的意识,那就没必要管太多,问太多,限制太多了。之前每次苏潼青让他帮自己干活,许下的那些工钱背心儿也并没有要。苏潼青直接问背心儿要买什么?背心儿有些羞涩地问可以给游戏充点儿值吗?20多块钱,对他来说绝对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苏潼青想起自己小学的时候就开始有小钱包,里面有一两块自己可以支配的零花钱。80年代初的北京西单,一包牛肉干1毛6,一根小豆冰棍5分,红果3分,一块威化巧克力1毛2左右,之所以有“左右“,是因为需要现称。最豪华的当属包着巧克力皮的紫雪糕,4毛5,天价。苏潼青当时想的是,以后自己挣钱了,每天都要吃紫雪糕,吃个够。背心儿和丸子到目前为止身上从来没有带过钱,因为无论去哪儿都是大人接送,偶尔跟同学出去就临时给点儿钱,回来再还给大人,一年里也没有几次。有时候在路上,苏潼青会跟孩子说自己小时候每天挤公共汽车,放学去同学家写作业,然后再自己回家,哪像现在的孩子,全部大人护送来护送去的,虽然少受了很多苦,却也少了很多儿时的小乐趣。每到这时,两个孩子都会很羡慕苏潼青自己买根冰棍儿、自己跟同学随便串门的小时候。三十多年而已,生活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苏潼青的谷歌相册蹦出来更新,显示去年这个礼拜的照片,张张触目惊心。她看了看日历,2021年1月28号,照片竟然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这一年,痛苦又漫长,挣扎又绝望,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照片上是故宫空空荡荡的北门,门口只有一辆警车;是颐和园从这头一眼望到尽头的长廊,只有爸爸走在连成一条线的红灯笼下面;是空无一人的十七孔桥,干净的灰白色,两排石狮子孤独地对望;是华灯初上的长安街,无论机动车道、自行车道还是人行道都空旷寂静;是节日里红色灯光掩映下的西单大街,颜色是对的,只是少了车水马龙和鼎沸人声;是阴云笼罩下的北海白塔,下面半池冬水半池雪;是红墙青瓦电线之上耸立着的大白塔,有蓝色的天空,没有鸽子;是城楼前的几个游客和站在高处戴着白口罩的武警。苏潼青挑了几张照片发在朋友圈,身在海外的北京姑娘回:不敢翻,不敢看,想念大北京。身在北京的同学回:希望明年这时候能回家过年。
苏潼青把一首新的词和释义从网上拷到白纸上,打印出来,上楼跟丸子一起念了几遍第一段,留好作业,看看表,赶快下楼打开电脑。很久不接翻译的活儿,熟悉的项目官儿让她帮忙翻个急的,一个双陆棋的玩儿法。苏潼青下棋打牌都特别不行,最难只会拱猪,升级什么的完全不会,看项目官儿着急,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来。双陆棋,听都没听说过,这么楞翻只怕翻出来也没人能看懂。为了不至于太露怯,苏潼青只能先上网查中文的双陆棋玩儿法,大概知道棋盘和棋子的叫法和走法才能回去对照着翻,好在文章不算长,也能凑合鼓捣出来。翻的过程中,苏潼青需要打“骰子”这两个字,可是打出拼音“shaizi”以后,虽然“骰子”这两个字出现在列表上,“骰”的后面却有个括号,说这个字的发音同“头”。苏潼青仿佛发现了惊天秘密,上网查才知道“骰子”的发音确实同“头子“,如果想要念“shaizi”,就得打“色子”,苏潼青一直以为“色”发“shai”的音时只限于北京话说颜色的时候。
苏潼青把翻译好的稿子发给项目官儿,然后把缝纫机搬到桌子上,继续下午没干完的活儿。头几个礼拜她在网上看见一个口袋样的纸巾盒,看上去简单又别致,只需要按照盒子的长宽高缝一个没有厚度的平口袋,把盒子装进去,上面开口处稍微重合,纸巾就刚好可以从开口的缝隙中间露出来。因为平口袋装进了立体的方盒子,两边上下各有一个富裕出来的三角形,自然垂落,让整体有了点儿设计感,比一般可丁可卯的纸巾盒舒适随意了不少。苏潼青这两年断断续续积攒了几箱子大大小小的布料和辅料,缝纫这件事,丝毫不亚于烘焙,也是个大坑。买买买的时候很开心,看到什么都喜欢,加上大都不算贵,所以不知不觉间就很容易迅速攒出大大超出预期的绫罗绸缎。她挑了一块最喜欢的电光蓝色中式提花面料,鲜亮华丽,花鸟生动,古香古色,透着浓浓的娘娘范儿,苏潼青想起刚给丸子打出来的那首词其中的一句:有暗香盈袖。这是苏潼青刚开始跟着lynn学缝纫时在淘宝上买的,开始拿不准,幅宽1米1,只买了一米,到手后竟然意外地惊艳,而且一定要搭大红色丝滑提花衬里和大红色的线,针脚平整,若隐若现,才能更加突出这股惊艳,非常适合中式木制口金包。等到苏潼青想再多买些时,没货了,遗憾了很久,直到很长时间以后又意外发现另一家店有,忙不迭狠狠买了几米。
等到有里儿有面儿的口袋缝好,苏潼青把纸巾盒装进去,又在开口的两边一边钉了一个暗扣,对应的表面各钉一个小小的做旧青铜莲蓬扣,这样纸巾盒就固定在袋子里了。青铜莲蓬,盈袖暗香,蓝得肆意,红得羞涩,流水行云,波光阵阵。苏潼青看看日历,又一个春节就要到了。
苏潼青刚把缝纫机搬回窗台,继续扮演窗口装饰品,听到背心儿在楼上叫她,又快中文考试了。苏潼青不禁再次感慨,疫情一年,一直没有放松的竟然是中文。字学得多了,就开始出现易混字系列,有意思的是两个孩子的易混字系列还不太一样。背心儿最怕见到的是“部、陪、培、倍”系列,而丸子最怕的是“困、团、闲、闭、闪”系列。苏潼青帮背心儿复习他的最怕系列时,指一个,背心儿念一个,错一个,能四个全错,也是挺不容易的,以至于每次念句子和课文时见到其中之一就开始发怵。苏潼青帮他想了各种办法记住,拼音在前在后、联想、字形,这也是苏潼青小时候分不清字的时候自己想的办法,但是也不能过于复杂,要不然方法本身都会很难记住。背心儿叫苏潼青上楼再帮他过一遍易混字,除了最怕系列,还有不少比较怕系列,比如“刷”和“剧”。苏潼青告诉背心儿“刷剧”正好是个最近几年冒出来的新词儿,然后给他解释了一下,背心儿说英语的刷剧叫“bingewatching”,就是趁有的时候一下子看很多集,还可以引申到bingeeating,一下子吃很多,暴饮暴食。自从苏潼青意识到孩子的英语已经远远超过自己的时候,再笑话孩子中文的时候也不那么肆无忌惮了,自己的英语被孩子纠正的时候也可以很虚心地学习了。不会、说不好有什么?自己是外国人呀!虚心接受、认真学习不就行了?语言,真是一门很深奥的学问,越学就越觉得自己不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