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绝境
楼下。
街道上熙熙攘攘。
小姑娘披着一袭红斗篷,正小口小口的吃着手里的糖葫芦。也许是吃得太入神,连身旁行过一挑着竹筐的小贩也未注意。眼见得那扁担将要撞上霍成玉的肩,左成堂忙伸手拉了她一把,“当心。”
咚一声,霍成玉撞到左成堂肩上。
也不知是撞疼了还是怎么,霍成玉心头忽然有些慌乱。睫毛浮动间,却听左成堂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里人多眼杂,要不……我们换一个地方?”
“好啊。”
话音方落,霍成玉便觉自个儿手腕被左成堂这大手紧紧拽住,穿过街道上熙攘的人群,不知往哪个地方走去。
霍成玉只随着他去。
脑海里却乱糟糟的,浮现出这些天来,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来。
新近……他们交往似乎是越发的频繁了。
就连她表姐都写来书信问她:你和那位状元郎发展到哪一步啦?有没有做过什么缠绵的事儿?
……羞得霍成玉只想把这封书信给撕了痛快。
只不过待脸蛋上的红热退下来了,霍成玉琢磨着,她表姐这一问实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她总觉得,女子与男子相恋,做些情不自禁的事,总归是难免的,同时呢,也是非常正常的。
实在不必那么大惊小怪的。
更何况,女子的贞洁,本也不该体现在这种事上。
正乱糟糟想着,忽听得一声喷嚏声响起。
霍成玉神思被拽回来,打眼一看,他们如今已走到了一处僻静的树林边上。而左成堂仿佛是着了凉,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的打。
“这是怎么了?着凉了吗?”霍成玉蹙眉问道,“趁着如今天色未晚,我们先去医馆看看吧。”
说着话霍成玉便想要走。
手腕却被左成堂给握住了。
“别了。只是些小毛病,不必特地去医馆一趟的。”
“这怎么能是小毛病?”霍成玉眉心蹙得更深了,“你晓得我二叔那人吧?打男人堆里混出来的,做事做人也一贯是粗枝大叶的性子,然而回回碰上我伤寒感冒——便只是打了个喷嚏,都得去请宫里的太医过来诊治。”
“毕竟,伤感感冒是会死人的。”
二叔。
莫名的,左成堂袖袍中的手默默攥紧了来。脑海里也回想起新近受过的种种羞辱来。
……只不过这些,同霍成玉无关。
他并不想将这些事带到她面前去。
于是攥紧的手默默松了开来,左成堂看了一眼霍成玉,尽量平静道:“你二叔待你当真是不错。”
“这时候是论他待我有多好的事儿吗。”霍成玉嘟囔了一句,看着左成堂这神色,又忍不住小心问道,“你可是……担心钱的事?”
话音落下,霍成玉便稍稍抿了抿红唇。
毕竟霍成玉也知,他是个极有骨气的,心里定然是不愿听这等话的。
不过眼下这事儿事关他的身体,霍成玉犹豫再三后,还是轻叹一声说道:“其实,你若担心这点汤药费,我这也可以帮忙垫付着——自然了,只是垫付着,待你有钱了,再还给我便是了。”
左成堂久久没说话。
倒也并非是他此时还端着自己那可有可无的骨气,毕竟……他仅此约她出来,本就是想找她借钱的。
昨日家里又来了书信,说是母亲病危,已经没钱买药了。然而他这里手头本就无钱,俸禄也因为开罪了南阳王而遥遥无期,此时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有霍成玉了。
只是……
要他向一个女子开口,还是一个深深喜欢的女子开口,他实在是有些做不到。
袖袍下的手又捏紧了几分。左成堂犹豫着,终于要开口之际,却听得一声叹息传来:“小姐,咱们的月例从上月开始,便一直没有领到呢。”
“春桃猜测,那群狗仗人势的家伙,必定是看王爷久久未归,以为郡主没人撑腰,这才敢这般欺辱我们!”
霍成玉一愣。毕竟月例一事,她一向是交给春桃管理的,自己倒是个粗枝大叶的,对这一向不怎么过问。
于是眉心稍稍一蹙拢,忍不住也骂了一句:“这群狗仗人势的!回头便叫二叔去收拾他们!”转头又同左成堂道,“左哥哥,虽然月例还没拿到,不过我身上还有一些碎银子,看病应该是……”
“不必了郡主。”
左成堂道,“只是一些小病,实在不必专程去医馆一趟。”
“如今天色也不早了,我明日还得一早去兵部,不若……便先行回家吧。郡主的马车是在附近吧?那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左成堂转过身去,一步一步的走进了这黑夜之中。
霍成玉见状本还想叫住他,却被春桃一把拉了回来,“小姐啊,你这是做什么?春桃看他方才那样子,分明就是想找您要钱。”
“什么叫要?”霍成玉听得这话直蹙眉。
春桃被她这么一瞪,也有些委屈了,毕竟她一向觉得,那左成堂接近自家郡主,多半就是奔着郡主的家世与钱财来的。
只是嘴上还是顺着霍成玉说道:“是,是春桃说错了。不是要,是借。”转头却又道,“不过小姐,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
“给男人花钱,倒霉一辈子。”
?!霍成玉那两弯柳眉瞬间便拧成麻花结了,“可他这情况是因为……”
“这话后头还有一句。”
春桃一本正经的,“心疼男人,倒霉三辈子。”
“……”
霍成玉倒不知,春桃这歪理邪说竟这样多了。
-
霍成玉同春桃坐上马车回到宁国公府时,左成堂也已一步一步地走回到了长尾巷。
回想起方才春桃说的种种,左成堂袖袍下的手,又攥紧了许多。
只不过,他并不记恨春桃说了什么。毕竟,那婢子看不上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更何况,即便是春桃不说,其实他对于自己心爱的女子,也始终开不了那个口,他实在是……
不想被霍成玉看轻。
捏紧的手默默松了开来。左成堂深吸一口气,终究是长长的吐了出来。
事到如今,他该想的法子都已经想了,至于家中之事——
他又想起临行前母亲的嘱托。
【堂儿,家里的事你不必担心,你只管好好赴考。家里的事儿,娘自个儿可以的。】
可以的。这三个字一时间如巨石一般压在了左成堂胸口。
步步走到那桌前。他掖起袖子,终究提笔在信纸上写下——
【母亲何如?新近俸禄还未发放,可否由你外出打工,先医治母亲?待下月俸禄发放,我一并寄回到家。】
写完最后这一笔,左成堂只觉心口一阵闷痛。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高考得中,以为能就此平步青云,谁知这到头来,竟还是如此!竟还是如此!从前总听人说什么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又听人说什么读书改变命运,然而这书他也读了,日子他也都熬了,可换回来的,都是些什么呢!
……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
他比不上霍成玉那些含着金汤匙出身的。甚至于,他还不如她身边那个婢子有底气!……
一夜未眠。
次日破晓第一声鸡鸣时分,左成堂便换上了官服,一步一行的去到兵部报道。
他来得早,兵部彼时连门都未开。好容易挨到有人来了,开门之际,那人却还关切地问上了一句:“你这是怎的了?怎么这么没精打采的?可是跟郡主闹了些龃龉?”
左成堂淡淡扫了那人一眼,一瞬间他其实想问:为何觉得我同郡主闹了龃龉?可是因为我开罪了她那位更尊贵的南阳王?
只是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罢了吧。他着实也有些乏了。
在兵器房清点了一上午。
临到午时,待要出去吃中饭时,却见得崔中石与同僚谈笑着走出屋来,嘴里还念叨着:“……唉,你们是不晓得,那南阳王也便是嘴上凶得很,实际呢,人心肠也不坏,这差事虽跟我没得谈,然而私下里已经去跟曹侍郎谈了个妥贴。”
“唔,怎不跟我?唉,估计是觉得抹不开面儿吧。你们也晓得,我同他认识十来年来,若什么都公事公办的谈,也……害,总而言之,我就说了,这事还是交给小辈好,也给他们一个历练的机会。”
崔中石乐呵呵的说着,打头便见着左成堂正站在这石阶下头。
——说起来,其实崔中石这会一见得他,头一个反应,便是晦气得厉害。毕竟这青天白日的,任谁顶着一头的乌云盯着你,你也会不适。压下心头那点不耐,崔中石咳了一声问道:“左长吏,你还未去吃饭吗?”
左成堂行了一礼:“这便要去了。”
“哦,忙到这样晚吗?我看你这脸色也实在是不好。”崔中石说着,忽然道:“你前几日不是说家中有事?不若这样吧,我虽给你预支不了俸禄,给你放几日的假,还是可以的。”
“左长吏,先回去休息几日吧。养好了身子,再回兵部来。”
左成堂那脸色瞬间便僵住了,刹那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崔尚书,你这话……是何意啊。”
“没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崔中石笑呵呵的摆摆手,“我方才也说了,是见你神色不好,特地给你放的假。”
“但我,我……”左成堂一时间只觉得脑子都是空白一片,咬了咬牙问道:“崔尚书,你可是觉得上次的事我办得不好,所以才……”
“左长吏。”
崔中石面上那点笑竟一点点散了,“你又来了。你可是又想像上次那般问:啊,是不是我开罪了南阳王,所以南阳王给递的话,让你这官儿都别做了?……呵呵呵,左长吏。大家都很忙的,并没有那个闲工夫来编排你。”
“你啊,还是别太杯弓蛇影了。好生回去歇息吧。”
说完,崔中石都恢复了方才同人说笑的模样,笑呵呵的同人去用午饭了。
冬阳初升。
日光透过云层撒在左成堂面上,竟还叫他有些恍惚。
太刺眼了。太刺眼了。左成堂想到。
-
左成堂从酒馆出来时,已经将近戌时三刻了。
冬日里天儿黑得晚,加上左成堂又喝醉了酒,此时出来一瞧,只觉天地间都是黑漆漆的,如同置身地狱一般。左成堂不由得嗤笑了一声,扬起脖子又猛灌了一口酒,脑海里模糊想起他预备进京赶考时,同乡一面为他准备着饯行酒,一面不无艳羡地看着他说:哎哟,京城好哦,听说那京城漂亮得跟天庭一样哩!
他那时一面接过同乡送的饯行酒,一面在心头鄙薄的想到:京城自然是好了。京城可不会有你们这些说着粗俗俚语的乡亲。
然而如今看来……
呵……
什么天庭啊,这里根本就是人间炼狱!
左成堂一时间都恍惚了,他真不晓得,自己十年寒窗苦读,究竟是做错了什么,竟要遭受这等磨难!这等屈辱!
哗啦一声——
左成堂将手中酒壶狠狠砸在了地上。
吓得赶来的丫鬟都猛地往后一跳,护着心脏便有些惊愕地看着面前的状元爷,“左公子,你……你这是怎么了?”
左成堂眯起眼往前一看,只见面前的婢子穿这一身淡黄夹袄,脸蛋红扑扑的,仿佛是赶得急了,受了冻那样的。左成堂混沌的脑子转了一番,这才想起,这是霍成玉身边的另一个丫鬟,秋雨。眯起眼睛,左成堂糊涂的问道:“你来做什么?”
“奴婢来是因为郡主说最近天儿冷,郡主那伤寒仿佛愈发严重了。然而王爷与太后看得太紧,送来的药郡主一张嘴简直吃不过来,于是便让奴婢带来给左公子匀一些,望左公子帮忙分担分担。”说着话,秋雨把手中提着的竹篮送了上前。
左成堂看着竹篮里的药包,一时间只觉得荒唐又可笑:“她喝不完的,便送来给我?我如此差劲,已经要沦落到吃别人剩下的药了吗?”
秋雨听得这话,一时间脸上划过一丝错愕,仿佛没料到同郡主如此要好的左成堂竟会说出这样的话。而左成堂仿佛也意识过来,喃喃的说道:“不……我怎么可以这样说?我太不是人,也太不识好歹了,我有罪……我真是有罪,我该死……”
喃喃骂着自己,左成堂手忙脚乱地从秋雨手中接过竹篮子,“我不该的,我不该的……你,你别告诉郡主。我错了,我再也不会了……”
秋雨听得左成堂这一通胡言乱语的,一张小脸都皱紧了来,小声喊了一句:“左公子……”又觉得以自己卑贱的身份,不应多说什么,只得说道,“左公子,秋雨虽不知你如今这是怎么了,只是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您别……太伤感。”
说完,秋雨稍稍行了一礼后,也便转身走了。
左成堂看着秋雨离开的背影,只勾起唇角,略微自嘲的笑了一下。是吗?当真……有路吗?
左成堂没有答案。
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步走回长尾巷,还未推开门,便听得信使喊了他一声:“左旺富,你的信来了!”
信使还是那一个信使。大概是往他手里送的多了,此时也不免多嘴问上了一句:“诶状元爷,新近怎么老有人从永安县给你送信过来?你看这三天两头的,可是你老家出了什么急事儿?不过你高考得中,怎么不衣锦还乡啊?”
左成堂看着信上的内容,只牵动苍白的唇角,惨淡一笑:“为什么不衣锦还乡啊?因为……我没有乡了。”
手上脱力。
薄薄的信纸从上中飘落,躺在这厚厚的雪地上。
信上是极其苍白无力的文字——
【十一月廿九,冬至。母亲撑不住,已经去了。】